夜色褪去,晨光第一次撕開西安城上空積壓了數月的陰霾。
沒有了震耳欲聾的炮火,也沒有了令人窒息的嘶吼。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龐大,更加嘈雜,卻充滿了勃勃生機的轟鳴。
巨大的工程機械在清理著扭曲的鋼筋與破碎的混凝土,履帶碾過廢墟,發出嘎吱的聲響。
高亢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成千上萬的士兵脫下了滿是硝煙的作戰服,換上了灰撲撲的工兵服,他們的口號簡單而有力。
“一二!嘿呦!”
“這邊再來幾個人!這根梁太重了!”
城市的中心廣場,這里曾是尸骸堆積如山的地獄,此刻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建材集散地。
一排排銀白色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蜂巢式】預制板居住單元,如同巨大的積木,被重型吊車精準地吊裝,拼接。
魏剛,這位第七重裝師的師長,正叉著腰,對著一臺正在作業的吊車司機吼得唾沫橫飛。
“歪了!歪了!你小子眼睛長褲襠里了?”
“往左!再往左來半寸!半寸懂不懂!”
那吊車駕駛艙里,一個年輕的士兵探出頭,一臉的委屈。
“師長,這……這已經是極限了,再偏就卡不住榫卯了!”
“我不管!老子說它歪了它就是歪了!”
魏剛吹胡子瞪眼,一副要親自爬上去干的架勢。
他身邊的馬巖實在看不下去了,拉了拉他的胳膊。
“老魏,行了,人家是專業的,你一個開坦克的,就別在這兒瞎指揮了。”
魏剛脖子一梗。
“開坦克怎么了?開坦克講究的就是一個精準!差之毫厘,炮彈就飛到姥姥家去了!這蓋房子,一個道理!”
另一邊,陳仁也沒閑著。
他帶著自己的警衛連,正指揮著一隊士兵,從運輸車上往下卸載一箱箱印著“單兵自熱口糧”的物資。
他不像魏剛那樣對細節吹毛求疵,他講究的是一個氣勢。
“快快快!都他娘的給老子動起來!”
“第三集團軍的爺們兒,讓十五軍那幫兔崽子看看,咱們不光打仗是好手,干活也是一把力氣!”
“那個誰!雷超!你那裝甲師的人呢?怎么一個個跟沒吃飯一樣!”
不遠處,正跟幾個士兵一起扛著一根鋼梁的雷超,聞言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
他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吼了回去。
“司令!我們師昨天晚上剛把城西的防御工事加固完,就睡了三個鐘頭!”
“睡三個鐘頭怎么了?”
陳仁眼睛一瞪。
“想當年老子在陣地上,三天三夜沒合眼,下了戰場照樣能喝三斤地瓜燒!”
“你們這幫年輕人,就是欠練!”
孫建國那粗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嘿嘿一笑,拍了拍雷超的肩膀。
“行了,別跟司令犟,他就是嗓門大。”
“走,咱倆比比,看誰先把這車物資卸完!”
“比就比!”
這些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鐵血將軍,此刻,卻像是一群最普通的,為了生活而奔忙的工頭。
他們的吼聲,他們的汗水,與周圍那些年輕士兵的忙碌身影,共同構成了一幅奇異而和諧的畫卷。
就在這片嘈雜與混亂中,一隊士兵的出現,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們穿著合體的作戰服,外面套著一層輕便的【裁決者】外骨骼。
他們沒有喊號子,也沒有人大聲指揮。
兩兩一組,沉默地走到一堆堆普通士兵四五個人才能抬動的鋼梁前,外骨骼的液壓系統發出輕微的“嗤嗤”聲,沉重的建材便被他們輕松地抬起,步伐穩健地走向施工區。
他們的動作精準,高效,像是一臺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正是聶云的破曉集團軍。
魏剛看著這一幕,嘴巴張了張,剛才那股子“我最專業”的勁兒,瞬間泄了。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
自己這邊吼了半天,效率還不如人家一個排。
陳仁也停止了那殺豬般的嚎叫,他看著那些行動如風的破曉士兵,又看了看自己手下這幫累得氣喘吁吁的兵,下意識地撓了撓頭。
他湊到楚天行身邊,壓低了聲音。
“老楚,你說……陸總司令,是不是故意在磕磣我們?”
楚天行正拿著一張施工圖紙,與聶云輕聲討論著什么。
聽到陳仁的話,他回過頭,臉上帶著一種釋然的笑意。
“老陳,這不是磕磣。”
“這是讓我們親眼看看,我們和他們的差距在哪。”
“也是讓我們明白,我們守護的,究竟是什么。”
楚天行說著,視線越過那些忙碌的士兵,投向了廣場的另一側。
那里,臨時搭建起了一排排巨大的帳篷,充當著臨時食堂與醫療站。
剛剛從地下避難所里被解救出來的幸存者們,正排著隊,領取熱氣騰騰的食物。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手里捧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
她沒有立刻吃,而是怯生生地,走到了正在一旁休息的魏剛面前。
魏剛正因為剛才的事情生著悶氣,一肚子的火沒處發。
他注意到小女孩,愣了一下,粗聲粗氣地問道。
“小娃娃,你瞅啥?”
小女孩被他這大嗓門嚇得縮了縮脖子,但還是鼓起勇氣,把手里的饅頭,遞了過去。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叔叔……你……你也吃……”
魏剛看著那雙清澈的,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睛,還有那個白白胖胖的,尚有余溫的饅頭。
他那顆被硝煙與戰火淬煉得堅硬如鐵的心臟,在這一刻,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柔軟地,撞了一下。
他那張總是橫眉立目的臉,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他想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的臉部肌肉有些僵硬。
他伸出那雙能輕易掀翻坦克炮塔裝甲板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摸摸小女孩的頭,卻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掌弄疼了她,停在了半空中。
最后,他只是從自己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塊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已經有些融化的巧克力。
這是他配給里唯一的一點甜食,他一直沒舍得吃。
“叔叔不餓。”
魏剛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個……給你吃。”
小女孩看著那塊黑乎乎的東西,眨了眨眼,接了過去。
她學著大人的樣子,剝開油紙,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閃爍的星星。
“甜!”
她抬起頭,對著魏剛,露出了一個燦爛的,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
魏剛看著那個笑容,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那些打不完的仗,忘了那些死去的兄弟。
他只是看著,癡癡地看著。
一旁的陳仁,不知道什么時候湊了過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魏剛。
“嘿,老魏,看傻了?”
“咱倆加起來快一百歲了,打了半輩子仗,到頭來,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魏剛緩緩回過神,他沒有理會陳仁的調侃。
他只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那口氣中,帶著戰爭的疲憊,帶著失去的傷痛,卻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的滿足。
是啊。
這就是他們戰斗的意義。
不是為了地圖上那些不斷變化的顏色,不是為了將軍肩上那閃耀的將星。
而是為了這片廢墟之上,能夠重新升起的人間煙火。
為了這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
魏剛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