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中秋的風,裹著江州特有的清冽水汽,拂過《知夏服裝店》嶄新的牌匾。
“哎呀呀,快看那件!”
人群里一位燙著時髦卷發的阿姨指著櫥窗內一件淺杏色西裝外套,語氣里滿是驚嘆,“肩膀墊得又挺又自然,腰身收得那個妙!穿上怕不是要變成電影里走出來的上海小姐!”
“那件粉格子的才叫俏皮呢!”
旁邊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年輕姑娘滿臉向往,眼睛幾乎要粘在一條粉白格紋的連衣裙上,“這顏色,這掐腰,還有那領口的小荷葉邊……穿上它,廠里十一聯誼會上肯定是亮眼的那個!”
“媽,那件米白的開衫,跟你新織的絨線帽配不配?”
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女拽著母親的手臂,急切地指向模特身上一件簡約大方的針織開衫,“像掛歷上電影明星穿的,又暖和又斯文!”
“配!配得很!”
母親連連點頭,眼里放光,“這‘木棉’系列,看著就舒服,你們學生穿最相宜。這‘知夏’的杜老板,心思真是鉆到我們女人骨頭縫里去了!”
贊美聲浪般此起彼伏,喬寶珠穿梭在興奮的顧客間,嗓子已然喊得微啞,卻仍精神抖擻:“大姐好眼力!《滬上麗人》專為知性優雅的您打造!
小妹喜歡《蒹葭》系列?活潑俏麗,正襯你年紀!
阿姨看中《木棉》?舒適自在,中學生日常穿它是首選!大家別急,慢慢看,款式多著呢!”
她口中招呼著,手上利落地開票、收錢,柜臺里那只裝現金的抽屜,打開又關上,已然塞得滿滿當當。
就在這喧騰鼎沸之際,一輛掛著江州紡織廠廠牌的半舊自行車“吱呀”一聲急剎在店門外。
廠里銷售科的王經理抱著個大花籃,撥開人群擠進來,本想著代表廠長道個賀就走,眼前的景象卻讓他瞬間釘在原地。
只見店門外蜿蜒的長隊,竟甩出去半條街!店里更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活像年關搶購年貨的盛況。
“王經理!”
杜知知眼尖,一眼瞧見他,立刻撥開人群迎上來。
她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雙眼卻亮得驚人,一把抓住王經理的胳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您來得正好!快,十萬火急!廠里得立刻給我們加單子,倉庫,空了!”
“空……空了?”
王經理一時沒反應過來,抱著花籃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圓。
“杜老板,您這店……才開張兩天不到啊!”
喬寶珠正巧送走一位扛著大包衣服、滿臉喜氣的顧客,聞言立刻擠過來,指著門外那長龍,又朝街角努了努嘴:“王經理,您光看見門口排隊的了?
喏,瞧見那邊幾個推著板車、三輪車的主兒沒?那可不是散客,全是市里各處擺攤的販子!他們是直接成捆成捆地往車上搬吶!
你說這庫存,它能不告急嗎?”
王經理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幾個衣著樸素、動作麻利的漢子,正把一摞摞用牛皮紙捆好的衣服往簡陋的運輸工具上堆,那架勢,分明是來批發的!
一股巨大的熱浪“轟”地沖上王經理的腦門,心臟擂鼓般狂跳起來。
他再顧不上什么花籃,也顧不上喝口水,猛地將花籃往喬寶珠懷里一塞,聲音都劈了叉:“加!馬上加!我這就回廠!這就讓車間三班倒!機器絕不能停!”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推著自行車撞開人群,一頭扎進寒風里,朝著廠區方向蹬得飛快,背影都透著一股要把車輪踩出火星子的狠勁。
店堂內,秦聿正耐心地為幾位挑選衣服的女士講解面料特性。
他身姿挺拔,言語溫和得體,目光卻總在不經意間,溫柔地追隨著人群中那抹忙碌的亮色。
杜知知剛指揮店員補好貨架,轉身時腳下被散落的包裝繩絆了一下,身形微晃。
秦聿幾乎在同一時間,隔著人群穩穩伸出手臂虛扶了一下。杜知知抬頭,對上他含著笑意的關切眼神,唇角自然上揚,回以一個默契的淺笑。
“瞧瞧,真是天生一對!”
門口嗑著瓜子的齊大媽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佟奶奶,嘖嘖有聲,“郎才女貌,配得很!
小杜這離婚離得好哇,比跟著那沈營長的時候,氣色強了百倍不止!
瞧這臉蛋兒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這才叫活出人樣兒了!”
“可不嘛!”
佟奶奶瞇著眼點頭,慢悠悠地嘆道,“跟著沈營長那會兒,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沒精神。如今自己立起來了,這精氣神,這鮮亮勁兒,看著就叫人心里頭舒坦!”
市井巷陌里最尋常也最鋒利的議論,一字不漏的被街對面一道耳利的身影聽到。
沈元朗像一片寒冬枝頭的敗葉,瑟縮在楊樹干投下的陰影里。
他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釘在店堂中央那個光彩照人的身影上。
杜知知正笑著與人交談,眉眼舒展,容光煥發,那是他從未擁有過、也徹底摧毀了的鮮活。
如今,馬雪梅那些刻毒的辱罵,日日夜夜啃噬著他的神經,將他拖入泥沼。
杜知知這重生般的耀眼,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潰爛的心上。他枯瘦的手在軍裝口袋里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就在這時,店里的杜知知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無意間朝街對面掃來。
那一瞬間,沈元朗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巨大的恥辱和絕望如同冰錐,瞬間貫穿了他搖搖欲墜的靈魂。他再也無法站立,猛地轉身,踉踉蹌蹌地跑遠了……
店堂內,秦聿不動聲色地收回望向街角的視線,輕輕走到杜知知身邊,遞給她一杯溫水。
杜知知接過杯子,指尖溫熱,她微微側首,目光澄澈地看向秦聿,帶著一絲詢問。秦聿只是溫煦地笑了笑,低聲道:“起風了。”
杜知知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外,一陣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散落的鞭炮紅紙屑,像無數細小的、跳躍的火焰,在陽光下翻飛起舞。
她收回目光,唇角揚起一抹堅定而明亮的弧度,將杯中溫水一飲而盡。
“風大了更好,風越大,衣服賣的越多!”
秦聿笑著將一張邀請函遞了過去,杜知知隨意掃了一眼:“是什么?”
“周六晚上,軍政內部交流舞會,很適合杜老板宣傳新店。”
杜知知恍然,上一次參加舞會,還是上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