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豐磕了磕煙灰,嘆了口氣:“我這把年紀了,腿腳也不利索,整天跑鄉(xiāng)串戶的,身子骨吃不消。再說了,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鄉(xiāng)下老漢,哪懂做什么生意?別耽誤了你的事。”
他找的借口很委婉,但核心意思很明確。
杜知知看得出來,大舅骨子里那個曾經(jīng)不屑銅臭、只愛詩書的杜家大少爺,依然抵觸著親自下場“行商賈之事”。
他覺得跌份兒,放不下那身讀書人身上的那件‘長衫’。
杜知知還沒來得及再勸,旁邊納鞋底的張胖菊“啪”地一聲把鞋底拍在炕桌上,聲音陡然拔高,像點燃的炮仗:
“杜瑞豐!你啥意思?!”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杜瑞豐的鼻子,臉漲得通紅,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年紀大了?腿腳不好?我看你是懶筋犯了!腦子被書糊住了!”
張胖菊的爆發(fā)突如其來,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氣:“你瞅瞅!你自己睜大眼好好瞅瞅!
你前頭那個生的老大,在城里當警察,大小是個領(lǐng)導了!招娣那個死丫頭片子,跟著知知進了城,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了!
你再看看咱家金寶!看看咱家盼盼!”她一把拉過旁邊懵懂的兒子金寶和小女兒盼盼,指著他們身上的舊棉襖:
“這倆崽子不是你杜瑞豐的種?!不是你親生的?!憑啥老大和招娣就能過好日子,咱金寶盼盼就得在土坷垃里刨食?你杜瑞豐的心是偏到胳肢窩去了?”
杜瑞豐被妻子指著鼻子罵,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想反駁:“你……你胡說什么!我哪有……”
“我胡說?”
張胖菊更來氣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索性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拍著大腿開始哭訴,對象卻轉(zhuǎn)向了杜知知:“知知啊,你給評評理!我知道你大舅為啥不愿意進城,為啥不愿意沾你們的光!他是嫌我!嫌我這個鄉(xiāng)下婆娘上不得臺面!嫌我蠢!嫌我給你們杜家丟人!”
她抹了把眼淚,聲音帶著委屈跟直白:“老太太進城享福去了,我就知道,她老人家不會再回這窮窩窩了!
杜家人都在城里頭,就剩下我們這一房在鄉(xiāng)下戳著,算怎么回事?
是,我張胖菊是沒見識,是眼皮子淺,看見點好東西就挪不動步!可我也是當娘的!我也知道城里好!城里娃能讀書,能穿好衣裳,能見大世面!金寶和盼盼也是杜家的血脈啊!
憑啥他們就得窩在這山溝溝里?你大舅他……他就是怕我出去給他丟人現(xiàn)眼,就狠心斷了倆孩子的前程??!嗚嗚嗚……”
張胖菊的哭訴聲嘶力竭,充滿了作為母親的不甘和對丈夫的控訴。
她的話雖然粗俗,卻句句戳中要害,點破了杜瑞豐內(nèi)心深處不愿承認的顧慮。他知道張胖菊言行粗鄙,惹人笑話,在村子里大家都習慣了,但是進城的話,那就是給杜家丟臉抹黑。
杜知知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她看到大舅杜瑞豐在張胖菊的哭罵聲中,眼神劇烈地閃爍著,握著煙桿的手微微發(fā)抖,那長久以來固守的“長衫”似乎被這**的現(xiàn)實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看向怯生生依偎在張胖菊身邊的金寶和盼盼,孩子們眼里的懵懂,像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屋內(nèi)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只有張胖菊壓抑的啜泣聲。
杜知知知道,火候到了。她輕輕握住張胖菊粗糙的手,溫聲道:“舅媽,別哭了。你的心思,我懂。都是為了孩子。”
她又轉(zhuǎn)向臉色灰敗、眼神掙扎的杜瑞豐,語氣放得更緩,帶著理解和引導:“大舅,我知道您的心思。”
她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務實的態(tài)度:“但是大舅,咱們現(xiàn)在不圖虛名,就圖個實在。您看這樣行不行?咱先不說什么大生意,就當是幫我的忙,也順便給金寶和盼盼掙點過年買新衣裳的錢?”
杜知知指著窗外:“我在城里定了一輛四輪子,就是給您準備的。農(nóng)忙的時候能下地干活,農(nóng)閑了能拉貨。你放心,這個四輪子不是我一個人買的。是晏春大哥、奶奶、姑姑跟我,我們四個人湊錢買給你的?!?/p>
“現(xiàn)在天寒地凍的,也不是采山貨的好時候,更不是做‘大生意’的季節(jié)。您就開著它,在咱們附近幾個熟悉的村子轉(zhuǎn)轉(zhuǎn),問問誰家還有秋天曬好的蘑菇、木耳、猴頭菇。
品相好的,您就按公道價收上來。收多少算多少,我這邊先往羊城小雨姐那邊寄點樣品過去試試水。
掙多掙少,都是咱們自家人的辛苦錢。要是真能行,開春了咱們再好好干,要是實在不行,這車放著也不會壞,就當給您添個腳力,以后干活也方便,行不?”
杜知知的話,既給了杜瑞豐臺階下,又用實實在在的工具和看得見的小目標打動了他,更重要的是,避開了他心理上最抵觸的行商標簽,把這件事定位成一種幫忙和嘗試。
杜瑞豐的目光落在窗外,又看了看妻子哭紅的眼睛和兩個孩子。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最終,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杜知知從那嘆息里,聽到了無奈、妥協(xié),還有一絲對新生活的迷茫。
杜瑞豐抬起頭,看向杜知知,眼神復雜,但終于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干澀:
“行……那就,先試試吧。就按你說的,在附近幾個村子收收看?!?/p>
張胖菊的哭聲戛然而止,驚喜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當家的,你……你答應了?”
杜瑞豐沒看她,只是又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張胖菊頓時破涕為笑,一骨碌爬起來,仿佛剛才的哭天搶地從未發(fā)生過,興奮地拍著手:“哎喲!太好了!知知啊,還是你有辦法!你放心,你大舅要是不好好干,我揪著他耳朵去收!”
杜知知也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這第一步,算是艱難地邁出去了。杜瑞豐心中的除了讀書人的那件‘長衫’,還有就是曾經(jīng)被打碎的脊梁。
平反之后,他明明可以回到原來的單位,去做他喜歡的工作。但是他退縮了,他的驕傲無法讓他以現(xiàn)在這種形象去見昔日的同事。
也許,這一次收山貨,能讓大舅舅試著往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