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吭哧著停下,高長順隨著人流擠了上去,在車廂尾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將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隔了幾排座位,一個穿著普通工裝的“影子”正低頭假寐。
公交車在城市的脈絡中穿行,黑色轎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公交車在明珠大酒店站停靠。
高長順下了車,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璀璨的霓虹和衣著光鮮的行人。這里與他剛離開的家屬院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他猶豫了一下,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座金碧輝煌光芒的建筑,明珠大酒店走去。
明珠大酒店頂層,觀瀾閣套房。
電梯門無聲滑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雅的香氛氣息,混合著昂貴皮革和實木家具的味道。
腳下厚軟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仿佛踏在云端。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華燈初上的壯麗全景。
水晶吊燈折射出柔和而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每一處考究的細節,墻上掛著抽象派油畫,角落擺放著青翠欲滴的珍稀綠植,意大利真皮沙發泛著溫潤的光澤。
高長順站在門口,如同一個誤闖仙境的乞丐。
服務生早已悄然退去,高長順感覺自己身上的汗味、劣質煙草味,甚至是從招待所帶出來的那股陳舊霉味,都在這個空間里無所遁形,顯得格外刺鼻。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攥緊了拳頭。
鄒靜宣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單人沙發里,背對著門口,姿態慵懶而優雅。
她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香檳色絲質長裙,勾勒出保養得宜的身段。聽到動靜,她緩緩轉過身來。
歲月對她格外優待,精致的妝容下是一張看不出太多風霜的臉,保養得宜的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華。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像在打量一件不甚滿意的貨物。
“高先生,請坐。”她的聲音不高,動作優雅的沖著高長順點了點頭。
高長順喉嚨發緊,咽了口唾沫,挪動著腳步,在距離鄒靜宣最遠的、同樣價值不菲的另一張沙發邊緣坐下。
他感覺自己與這沙發,與這房間,與眼前這個女人,都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奢華的環境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將他身上的落魄、局促、不安映照得無處藏身。他不敢完全坐實,身體僵硬,眼神躲閃,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與鄒靜宣的從容淡定形成了近乎殘忍的對比。
“一路過來,辛苦了。”鄒靜宣端起面前骨瓷杯,動作優雅的小啜了一口紅茶。
她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直接切入了主題,“聽說,你在杜家碰了釘子?”
高長順的臉瞬間漲紅,羞怒交加。鄒靜宣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輕描淡寫的語氣,像針一樣刺在他敏感的神經上。
“鄒,鄒大姐!”
這個稱呼,讓鄒靜宣有一瞬間差點破防。
她這輩子可以接受鄒女士、鄒小姐、就是不能接受鄒大姐這個稱呼。
鄒靜宣想要發作,可看著高長順那鄉巴佬的樣子,還是忍了下來。
想到之前與杜知知見面時,她那無禮又狡辯的樣子。再看看高長順,比杜知知的檔次還低。若是被對方看出自己瞧不起他們這群鄉巴佬,鄒靜宣想到的全都是被這群鄉巴佬傷害的場景。
“咱明人不說暗話!您也別把我當傻子糊弄!你們秦家,是真想娶杜知知那個丫頭片子進門?我看未必!”
高長順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他看鄒靜宣衣著光鮮,住在這么高檔的酒店里。跟自己說話的態度就像跟她一樣的上等人似的,高長順本能的覺得,鄒靜宣這種文化人,非常好接觸。
‘文化人最怕的就是丟臉了,對付文化人就要耍橫。你越橫越賴皮,文化人越反感,越妥協。’父親的話言猶在耳,高長順知道,這是他 爹前半生打拼出來的經驗之談。
所以高長順面對鄒靜宣,也選擇……耍橫。
面對鄒靜宣的疑惑,高長順翹起了二郎腿,一雙臭烘烘的腳丫子在昂貴的黃花梨茶幾上晃來晃去。
“你們這些高門大戶,巴不得我這種窮酸親戚、這種上不得臺面的‘爛泥’早點消失得無影無蹤!省得給你們丟人現眼!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是給錢,又是讓我去找她、去鬧騰!你們不就是想讓我這塊‘爛泥’,去糊杜知知的臉嗎?!”
他猛地站起身,指著窗外璀璨的城市,又指向自己,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粗野的激動:“讓我去鬧!鬧得人盡皆知!
讓秦家那些高高在上的親戚朋友都看清楚,她杜知知有個什么底子!有個喝大酒爛賭、早死鬼的親爹!
還有個我這樣……我這樣沒出息、沒臉沒皮、為了錢什么都肯干的親哥!讓她那點清高勁兒碎一地!
讓她明白,她骨子里流的血,就配不上秦聿!配不上你們秦家的門楣!”
高長順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個字,聲音在空曠奢華的套房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鄒靜宣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她看著眼前這個因激動而面目扭曲的男人,眼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訝異。
她緩緩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看透對方底牌的篤定。
“高長順,”
她的聲音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柔和,“沒想到,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這句“贊賞”,比任何辱罵都更傷人,也徹底撕開了這場交易溫情脈脈的假面。
高長順被她這句直白的話噎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他喘著粗氣,頹然坐回沙發里,剛才爆發的氣勢瞬間泄了大半。
短暫的沉默后,鄒靜宣再次開口。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翡翠戒指光滑的表面,語氣輕慢中帶著幾分嘲諷:“聽說,你那好妹妹杜知知,突然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