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州的前一天,祁同偉專程去了老師高育良家辭行。
高育良正坐在沙發上看書。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清是祁同偉,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絲笑意,將手里的《萬歷十五年》隨意地放在身旁的小幾上,然后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祁同偉自己找地方坐。
“梁書記跟我通過電話了。”高育良望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目光溫和:“他說你主動申請要去巖臺縣紅山鄉掛職?”
“對,是我主動申請的。”祁同偉點了點頭道。
“好!好啊!”高育良連說了兩個好字,眼神中滿是贊賞。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同偉,你能摒棄唾手可得的繁華坦途,主動選擇到最艱苦的基層去錘煉筋骨、砥礪心志,這份志向、這份擔當、這份俯下身去的勇氣,為師深感欣慰!”
高育良的贊譽發自肺腑,他似乎比梁群峰更能理解祁同偉這種選擇的深層意義。
他望著祁同偉,睿智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此去巖臺,山高路遠,老師能幫襯到你的地方不多。現在巖臺縣公安局的副局長劉洪,還有紅山鄉司法所的所長王友德,都是我以前帶過的學生,人還算可靠。”
“回頭我會給他們打個招呼,你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們。工作上遇到難題,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也可以跟他們說,他們都會盡力幫你。”
祁同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在漢大的這些年,高育良對他悉心教導,傾囊相授,不僅是學業上的導師,更是人生路上的引路人。
這份深厚的師生情誼,早已超越了尋常。
如今即將遠赴陌生艱苦之地,老師還能如此細致地為他鋪下幾塊墊腳石,這份情意,怎能不讓人感動。
祁同偉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他對于巖臺的情況同樣也是兩眼一抹黑,心里難免會有些忐忑。
現在有了劉洪和王友德這兩個地頭蛇幫助,以后要打開局面,無疑會容易很多。
“謝謝老師!這下我心里就踏實多了。”祁同偉由衷道謝。
這時,吳慧芬端著切好的水果走了進來,將果盤放在兩人面前,也關切地叮囑道:“同偉,下去后可千萬要照顧好自己。窮鄉僻壤的,吃住條件肯定跟省城沒法比。有什么需要,別不好意思開口,隨時給你高老師打電話。”
祁同偉連忙欠身道謝:“謝謝師母!您放心,我肯定不會客氣的。您和老師也要多保重身體。”
高育良看著祁同偉,又透露了一個消息:“對了,梁書記前兩天也找我談過話了。”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再帶完陳海他們這一屆,我可能也要離開漢大了,組織上會有新的安排。”
祁同偉頓時欣喜道:“恭喜老師!”
他深知高育良的抱負與能力,離開象牙塔進入更廣闊的政壇核心施展才華是必然歸宿。
他目光一掃,看到了高育良放在旁邊的《萬歷十五年》,忽然,一個極其突兀的念頭突然毫無征兆地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甚至沒怎么思考,就脫口而出道:“老師還是那么喜歡《萬歷十五年》嗎?”
高育良聞言,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儒雅的笑容,點頭道:“嗯,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角度獨特,發人深省。這本書常讀常新,能讓人跳出具體事件的桎梏,從更宏闊的視角去審視制度與人性的糾纏。”
聽到這話,祁同偉的心莫名往下沉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現在心里有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就是讓高育良遠離這本書。
“嗯,老師您的見解總是深刻。”祁同偉斟酌著詞句,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自然:“不過,我個人卻并不怎么喜歡這本書。總覺得它過于強調技術理性,試圖用數目字管理去解構復雜的人心與歷史大勢,有時顯得有些過于冰冷。”
祁同偉以前確實看過《萬歷十五年》,但是理解卻不是很深,此刻試圖從學術角度表達自己的不喜歡,總覺得有些牽強附會,難以自圓其說。
于是,他吸了口氣,決定跳出書本本身,將話題引向更深的層面:
“其實我是想到了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參加工作之后,很可能面臨各種形形色色的誘惑,金錢、美女,甚至我們的興趣愛好,都可能成為被人拉下水的突破口。”
“剛剛看到老師這本《萬歷十五年》,我就突然想到,比如老師現在身居高位,別人又恰好知道您喜歡這本書,所以就投其所好,設下雅賄之局,這樣就會非常難以防范。”
高育良靜靜地聽著,臉上臉上的笑容愈發欣慰:
“好!同偉啊,你能在尚未赴任之時,就有如此清醒的認識和深刻的警惕,為師真的很放心了!”
聽到這話,祁同偉差點就急眼了。
老師啊,我是想讓你警醒,不是想讓你欣慰啊。
可是他又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干瞪著桌子上那本書。
高育良終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忍不住失笑道:“你說得對。書是好書,但喜好,有時確實也可能成為弱點。以后……不看了!”
看到那本書被收進抽屜,祁同偉心中那塊莫名懸起的石頭,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地落了地。
……
晚上,祁同偉請陳海、侯亮平等幾個關系近的同學吃了頓便飯,算是告別。
陳陽沒有來,祁同偉也沒有問。
席間,氣氛有些感傷,也有對未來的憧憬。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一輛軍用吉普就停在了政法系男生宿舍樓下。
祁同偉把他簡單的行李丟到后座上,然后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他拒絕了梁群峰派車送他報到的好意,但并不意味著就會委屈自己去擠那顛簸且班次稀少的長途汽車。
所以他便找外公的警衛秘書走了個后門,幫忙安排了一輛車。
通往巖臺縣的路況不佳,軍用吉普可比機關那些小轎車坐著舒服得多。
“出發。”祁同偉一聲令下,吉普車很快便駛離寧靜的校園,匯入了清晨稀疏的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