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辰在塵淵堡立下屯田令的第三日,一封加急密報被塞進丞相陸承鈞的書房。
宣紙邊緣染著淡淡鹽漬,字跡在“木龍汲水器”“拆毀鄉紳圍墻”處被朱砂圈得發紅,陸承鈞指尖碾過“神機營接管儲水窖”幾字,朝珠在袖中發出細碎的碰撞聲——這墨辰分明是在剜文官集團的肉,斷了地方豪族與朝堂的財路。
“大人,”心腹幕僚俯身低語,“赤沙城鹽商聯名上書,說濾水渠占了他們的曬鹽田;燼云郡的防風林剛插下柳苗,就被不明馬隊踩斷了大半……”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掠過一道玄色身影——是神機營的巡騎,腰間“欽差”腰牌在晨光里晃得人睜不開眼。
陸承鈞望著窗外飛揚的沙塵,忽然想起女帝批奏時的眼神——那日朝堂上,墨辰遞上的救災方略里,竟夾著六城士紳囤糧囤水的密賬,賬本最后一頁,用朱筆寫著“民心即天道,違天者必亡”。
他捏緊賬本邊角,忽然冷笑一聲:“去告訴赤沙城守令,濾水渠旁的鹽堿地,既然能濾水,便也能曬鹽——讓鹽商按朝廷定例,將三成鹽利充作災糧,敢鬧,便拿‘阻礙欽差辦公’的罪名壓下去。”
幕僚一愣,卻見丞相指尖敲了敲賬本:“墨辰要做‘救民欽差’,咱們便做‘循例文官’,莫要硬碰硬,卻也不能讓他太順了。”
與此同時,荒澤府的儲水窖前,墨辰正盯著新砌的磚墻出神。磚塊上還留著鄉紳宅邸的雕花,此刻卻被敲去棱角,嚴絲合縫地嵌進窖壁——就像這些被強行“捐出”的磚石,終究要為百姓儲住救命水。
“大人,”隨行的飛騎統領忽然遞上一卷畫軸,“這是昨夜在郡衙后巷撿到的,畫的是您在赤沙城劈石的模樣,底下百姓傳,說您是‘鐵面水神’轉世。”
墨辰展開畫軸,見畫中自己手握長刀,刀刃下是翻涌的淡水,百姓們跪地叩拜的身影被描得極細。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邊陲小鎮,見過的那位用木車拉水救鄉親的老兵——后來老兵被貪腐的縣丞害死,臨死前攥著他的手說:“莫讓百姓覺得,官老爺的刀,只會砍窮人。”如今他這把刀,終于砍向了該砍的地方。
“把畫貼到各城告示欄,”墨辰卷好畫軸,“再附句話:本欽差的刀,只為百姓斬災厄,若有人想在災年發橫財——”
他望向遠處正在挖渠的民夫,陽光落在他們汗濕的脊背上,像撒了把碎金子,“便讓他們看看,斷泉湖的監牢,是否還能再關幾個人。”
這日午后,楚懷瑾的邊軍送來急報:裂巖州的鏡月湖周邊,忽然來了一群自稱“祈雨仙師”的道士,帶著百姓阻撓修繕湖堤,說“挖湖觸怒水神,必遭天譴”。
墨辰翻身上馬時,靴底還沾著荒澤府的白堿——他知道,這是文官集團在借“民意”使絆子,所謂“仙師”,怕是丞相府養的門客。
趕到鏡月湖時,果然見一群黃衣道士圍著祭壇打轉,百姓們抱著陶罐跪在湖邊,不敢靠近正在修堤的邊軍。
墨辰勒住馬韁,聽見為首的道士正扯著嗓子喊:“欽差大人強行挖湖,是要斷了大乾的龍脈啊!”
他忽然笑了,翻身下馬時順手摘了腰間的清心訣玉簡,往祭壇上一放:“本欽差倒是想問問仙師——”
指尖敲了敲玉簡上“心境澄明”四字,“若水神真要降罪,為何去年漠北之戰,神機營在沙海挖井時,水神卻賜了清泉?”
道士臉色驟變,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墨辰轉身望向百姓,提高聲音道:“鏡月湖的水,不是水神賜的,是老祖宗們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三年前斷流,是因為上游樹林被砍光了;如今修堤濾水,是為了讓你們的子孫,再也不用喝泥湯!”
他忽然指向遠處正在轉動的龍骨水車,“你們瞧,那水車的木頭,是楚將軍帶邊軍砍的荒木;濾筒的竹炭,是神機營士兵親手燒的——這世上沒有仙師救你,只有人救自己!”
人群中忽然有人怯生生開口:“大人,那……那我們幫著修堤,能喝上干凈水嗎?”
墨辰蹲下身,握住對方干裂的手掌:“能。只要你們肯動手,斷泉湖的濾水器能出淡水,燼云郡的柳樹能擋住沙塵,鏡月湖的堤岸就能蓄住雨水——大乾的百姓,從來不怕吃苦,怕的是沒人帶他們吃苦。”
夕陽西下時,道士們悄悄卷著鋪蓋溜了,百姓們卻扛起了鐵鍬,跟著邊軍往湖堤走去。墨辰望著湖面倒映的晚霞,忽然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是女帝派來的傳旨宦官,捧著明黃詔書,說要升他為“西境救災總督”,總領六城軍政。
“告訴陛下,”
墨辰接過詔書時,指尖蹭到了詔書上的朱紅印泥,“微臣不要官銜,只要陛下準一個事——”
他望向遠處正在汲水的木龍器械,齒輪在夕陽下泛著暖光,“讓神機營把濾水器的圖紙刻成木版,發到各州郡,再辦個‘匠人工坊’,教百姓自己造器械、修水渠。”
宦官一愣,卻見墨辰眼底映著跳動的火光,像極了寂淵苔坪破境時,蓮花虛影里燃起的那簇希望。
夜風漸起,帶著些許濕潤的氣息——這是西境半年來,第一次有了雨的味道。墨辰知道,這場與旱魔的仗,才打了個開頭;朝堂上的明槍暗箭,也只會越來越多。
但此刻,他望著百姓們在堤岸上火把連成的光帶,忽然覺得哪怕前路如寂淵苔坪般布滿法則桎梏,只要這雙手還能握住鐵鍬、握住刀柄,就總能為大乾的百姓,鑿出一條能走下去的路。
而在百里外的大乾皇城,女帝看著墨辰送來的“匠人工坊”奏疏,指尖劃過“民心為基,器械為刃”八字,忽然想起他離京前說的那句話:“陛下,救災不是救人一時,是教他們一世——若百姓自己能治水,便不怕任何天災。”
她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嘴角微微揚起——這才是她要的欽差,不是只會平亂的武將,而是能在災劫里,為大乾種下“生機”的人。
墨辰的“匠人工坊”告示貼滿六城那日,赤沙城的老鐵匠正對著木龍汲水器的圖紙發愁。
齒輪咬合處的榫卯結構總畫不明白,忽聽得門外傳來鐵器碰撞聲,抬頭便見個戴斗笠的漢子扛著工具箱跨進門,斗笠邊緣露出半截玄色袖口——是神機營的工匠教頭。
“老伯,這榫頭要做成‘燕尾嵌’,”漢子蹲下身,用粉筆在青石板上畫示意圖,“就像咱們赤沙城的石窖磚,卡住了才穩當,水濾起來才不會漏。”
老鐵匠瞇著眼看他指尖在圖上比劃,忽然想起半月前看見的場景:墨辰欽差蹲在斷泉湖邊,親自給民夫演示濾筒怎么填竹炭,袖口沾著鹽堿卻笑得自在。
如今這工坊里,神機營的士兵不再挎刀,反而帶著鑿子、尺子挨家挨戶教手藝,連最不愛說話的飛騎統領,都能蹲在泥地里,用樹枝畫出龍骨水車的轉動原理。
“原來當官的真能教咱老百姓做這些玩意兒?”
隔壁染布坊的王嫂子抱著木盆路過,看見石板上的圖紙,忍不住湊過來。教頭擦了擦手上的機油,指了指遠處正在搭建的濾水站:“您瞧那架子,明日就能出水了,往后您家孩子喝水,再不用繞十里路去接露水。”
王嫂子盯著他袖口的“神機”暗紋,忽然想起自家男人去年被鹽商逼得賣了田,如今卻能在工坊里學修器械,每天領一升救濟糧——這世道,好像真的在變。
與此同時,燼云郡的防風林地里,二十個孩童正跟著邊軍士兵學插柳。最小的虎娃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柳枝,差點被風沙掀翻,卻見楚懷瑾將軍親自蹲下身,用佩刀挖開硬邦邦的土塊:“記住了,根須要像這樣舒展開,就跟你們攥緊拳頭喝泥湯時一樣,得把力氣往土里扎。”
虎娃咯咯笑起來,忽然發現將軍鎧甲縫里露著塊補丁——那是上次運水時,被河床裂縫勾破的。
林地里的柳苗才冒出新芽,墨辰的第二道命令便到了:“每個工坊設‘少年匠徒’,十歲以上孩童都能來學,每日給半塊麥餅。”
消息傳開那日,虎娃攥著麥餅往家跑,看見娘正在新挖的水渠邊洗菜——水雖還帶著些沙,卻比往日清了太多。娘說,等柳苗長大了,風沙就吹不垮水渠,等工坊教會大家做“汲水木桶”,就連后山的禿嶺,也能種上耐旱的粟米。
當西境百姓忙著學手藝、修水渠時,塵淵堡的地下地窖里,墨辰正對著一堆發霉的賬本皺眉。
堡主私吞的“救濟水囊”早已查清,可賬本最末幾頁的暗碼,卻讓他指尖頓了頓——那是丞相府與西境豪族的銀錢往來,日期正好卡在六城干旱前。
“大人,要不要報給陛下?”隨行的暗衛握緊刀柄。
墨辰卻合上賬本,指尖敲了敲賬本封皮:“先留著。此刻扳倒他們,只會讓百姓覺得救災是黨爭,咱們得先讓麥子種下地,讓水流入了戶——民心穩了,才好清賬。”
他走出地窖時,正看見堡里的孩童們圍著新做好的“陶制濾水罐”打轉。陶罐是工坊里的老人帶著孩子們捏的,罐身歪歪扭扭,卻畫著歪歪扭扭的笑臉——那是虎娃教大家畫的。
墨辰接過一個陶罐,指尖觸到陶土上未干的指紋,忽然想起白無痕的十六字清心訣:“心若止水,雜念皆消”——此刻看著這些在災土里長出的“新玩意兒”,心里的雜念,倒真的只剩“讓百姓活下去”這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