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處,西南方向的火把漸次亮起,楚凡的馬蹄聲混著百姓的議論砸進夜色——那是他算準(zhǔn)的“喧囂注腳”。指尖捏著青衫口袋里硌人的琉璃珠,陸東山望著跳動的火光忽然笑了,叔父陸承鈞的話卻在此時漫上來:“真正的算計,是讓天下人替你說‘真話’。”
此刻市井的燈火映著他勾起的唇角——比起一封偽造的信,這滿城的“口口相傳”,才是扎進楚凡急怒里的、最軟卻最狠的刀。
陸東山靴底碾過廟前碎石的聲響里,忽然聽見指尖叩擊碎銀的“篤篤”聲——是十歲那年叔父蹲在佛前供桌前,指節(jié)敲著半錠碎銀,燭火把皺紋里的溫和都揉碎了:“東山啊,玄舟是你親堂弟,陸家的刀要對外,別對著自家人。”
破廟的火光漸次熄滅,佛前供桌上的半錠碎銀,恰是當(dāng)年陸承鈞塞給他的“試刀錢”。此刻碎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映著他青衫袖口妻子繡的殘菊——他終究沒聽叔父的話,用堂弟的名號做了餌,只有這樣才有機會逃出生天。
他算準(zhǔn)了楚凡會因急著捉住他,聽到親衛(wèi)打探到街頭巷尾的消息后,會緊急采取行動急赴西南,算準(zhǔn)了權(quán)謀場上“信任即是弱點”,卻算不準(zhǔn)掌心的碎銀為何這么燙——那是叔父當(dāng)年握過的溫度,是陸玄舟十六歲替他挨箭時,染著血喊的“東山哥,別怕”。
衣襟口袋里還留著陸玄舟送的牛皮箭囊,邊角磨出毛邊,蹭過掌心時像極了此刻他發(fā)顫的指尖——失去家人的空蕩,從來不是五十萬兩銀票能填滿的,是他親手把“堂弟”變成了楚凡眼里的“逆黨”,把陸家的“兄弟盟”撕成了權(quán)謀的“刀下紙”。
當(dāng)攝政王的血濺在王府青石板上,當(dāng)女帝的密詔指向陸氏滿門,他能護得住妻子和幼子,卻護不住從小喊他“哥”的堂弟——畢竟在這吃人的權(quán)謀場里,“陸家侄子”和“陸承鈞之子”,從來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算盡了退路,卻沒算到,最狠的劫,是讓至親變成棋子,而自己連說“對不起”的機會,都隨著破廟的火光,散在了夜鷺的翅膀聲里。
另一邊,在天牢外的雨幕里,一位花甲婦女在年輕人的攙扶下踉蹌半步,指尖捏著一錠金子往官差手里塞:“這是給弟兄們留的「過河錢」,勞煩進去瞧我家老爺一眼就行……”
她鬢角的白發(fā)沾著雨珠,說話時喉結(jié)輕輕發(fā)顫——正是陸承鈞的妻子,此刻指尖遞錢的弧度,像極了丈夫當(dāng)年教她“留三分余地”時,掌心攤開的模樣。
身邊攙扶她的年輕人是陸承鈞的二等客卿元明,掌心虛虛護著她的手肘,指尖卻在袖中掐著半張皺巴巴的銀票——那是三日前某人塞給他的“投名狀”,邊角還印著暗紅指印,此刻隔著布料硌得腕骨發(fā)疼。
他面上堆著恭順的笑,眼底卻時不時掃向天牢門口的守衛(wèi),余光瞥見自己腰間的玉佩——那是陸承鈞去年賞的,玉墜邊緣還刻著“忠”字,此刻在雨里泛著冷光,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夜雨漸濃,前方天牢的燈籠在風(fēng)里晃出虛影,守衛(wèi)的甲胄被雨打濕,銀亮的甲片連成一片冷硬的光。
元明摸了摸懷里硬邦邦的假路引,紙角邊緣還帶著新刻的墨香——那是他花大價錢找黑市匠人做的,仿著江南某處官府的印泥紋路,指尖蹭過偽造的朱紅官印。
忽然,她想起陸承鈞書房案頭的真印:老人蓋章時總愛頓一頓,說“官印落紙,便是人命,不可輕慢”。
此刻這張帶著墨臭的假紙貼在胸口,卻像塊燒紅的炭,時不時蹭過良心的位置。
墻頭上忽然掠過一道黑影,他本能地貼緊墻面,指尖扣住刀柄——卻見黑影落定,竟是只叼著老鼠的貍花貓,眼睛在暗處亮如琥珀。
他指尖的刀柄松了松,忽然想起丞相府書房的暖光:陸承鈞養(yǎng)的三花貓總愛蜷在硯臺邊,冬夜老人批公文時,會把沾了墨水的貓爪輕輕拎起來,笑著說“別臟了爪子,這世道已經(jīng)夠亂了”。
那時他總覺得,老人掌心的溫度比案頭的銅爐還暖,可如今掌心的銀票和懷里的假路引,卻把這份暖烘烘的回憶,泡得發(fā)皺發(fā)苦。
他低頭看了眼陸夫人鬢角的白發(fā)——這是曾給他送過冬至湯的長輩,此刻卻不知道,自己袖中藏著的,不只是假路引,還有一截磨得鋒利的袖箭。
雨聲里,貍花貓叫了一聲,躥進暗處,他忽然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混著天牢深處傳來的鎖鏈響,像極了當(dāng)年陸承鈞教他練劍時,劍穗掃過青石板的“唰唰”聲——只是如今,這把劍要刺向的,不是外敵,而是那個曾說“元明啊,人活一世,別讓銀子蒙了心”的人。
“吱呀——”天牢側(cè)門開了條縫,獄卒打著哈欠晃出來,腰間鑰匙串在雨里叮當(dāng)作響,驚飛了檐角一只縮成毛球的麻雀。
元明指尖蹭過袖中折得整整齊齊的銀票,往前邁了半步,靴底碾過水洼,碎光濺起又落下,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他跪在破廟蒲團上,看陸承鈞把第一筆客卿俸祿塞進他補丁摞補丁的袖口。
此時,燭影搖搖晃晃映在門檻上,他盯著自己磨出毛邊的鞋尖,第一次覺得“安穩(wěn)日子”該是暖黃的、帶著松木香的光,如今卻混著雨水,在腳邊碎成了袖中銀票的冷白。
這一步踏出去,靴底的泥點濺上褲腳,像極了這些年跟在陸承鈞身邊見過的血——不多,卻足夠把人心泡得發(fā)沉。
他忽然想起老人常說“留三分余地給人”,此刻自己袖中藏著的假路引和袖箭,卻把這“余地”掰成了兩半:一半換銀子,一半換“活路”。
如今就算是死,也得殺了陸承鈞拿到另外七萬兩銀票——畢竟他算過,靠這副窮骨頭,累死也攢不夠十間帶院子的屋子,攢不夠讓老娘吃口熱乎飯的安穩(wěn),而有了這筆錢之后,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他忽然想起陸承鈞坐在書房竹椅上的話:“留三分余地給人,便是留三分暖給自己。”
此刻袖中硬邦邦的假路引硌著肋骨,袖箭的金屬尾端蹭過掌心,竟把這“余地”掰成了兩半——一半是攥得發(fā)皺的三萬兩銀票,那是對方先付的“定金”。一半是虛浮的“活路”憧憬:只要殺了陸承鈞,就能拿到剩下的七萬兩。
畢竟他算過,靠客卿那點俸祿,老娘這輩子都等不到“冬日里守著熱灶臺喝小米粥”的安穩(wěn)——她臥病在床時,總用粗糙的指尖摩挲他掌心的繭,說“咱不圖大富,有口熱乎飯、有間不漏雨的屋子就行”。
可眼下那間“不漏雨的屋子”,那碗“永遠(yuǎn)溫?zé)岬男∶字唷保瑓s像天牢外的燈籠,明明晃在眼前,卻得穿過滿是血光的夜路才能摸到。
有了這筆錢,老娘或許能睡上軟和的棉褥,或許能請郎中好好瞧瞧咳了半年的肺,或許下半輩子不用再蜷在漏雨的偏房里數(shù)著雨珠等他回家——只是他不敢想,當(dāng)陸承鈞看見他袖箭寒光的那一刻,眼里會不會閃過當(dāng)年教他識字時的失望,不敢想夜里合眼時,會不會總夢見破廟燭火里老人塞給他俸祿的模樣,掌心的暖,和此刻袖中銀票的冷,絞得胸口發(fā)疼。
“獄卒不耐煩地敲了敲門框:‘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元明猛地回神,指尖掐了掐掌心的痛——不是錯覺,那半扇門已經(jīng)在腳下的水洼里晃開了縫,不管通向哪里——
雨聲里,遠(yuǎn)處傳來一聲模糊的咳嗽,像極了老娘昨夜在漏雨偏房里的聲響。他低頭盯著褲腳的泥點,忽然又想起三年前破廟門檻上,自己穿著露腳趾的鞋,盯著陸承鈞遞來的俸祿時,掌心還發(fā)著燙。
此刻指尖掐進掌心的肉里,疼得發(fā)顫,卻比不過心里空落落的慌——原來有些路一旦踏出去,泥點就會變成洗不凈的痕,就像有些‘安穩(wěn)’的代價,從來不是銀子能結(jié)清的賬。
獄卒的催促聲又砸進雨幕,他盯著天牢側(cè)門里漏出的微光,忽然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混著水洼里的漣漪,一下下撞著耳膜。老娘的咳嗽聲又在耳邊飄起來,帶著舊棉褥的潮味——他咬了咬牙,抬腳碾過水洼,碎光濺起又落下,像極了心里最后一絲猶豫的熄滅。
‘來了。’喉結(jié)滾動著擠出兩個字,他把袖中的袖箭又緊了緊,任靴底的泥點沾得更牢些——先活下來,先讓老娘吃口熱乎的,別的……等過了今晚再說吧。
說著,他跨進了天牢側(cè)門,身后的雨聲里,破廟門檻上那個仰頭望著燭火的少年,終究是被他丟進了夜的最深處,連影子都沒剩下。”
不過,元明不知道的是,此次整個天牢的人早已經(jīng)換成神機營的人,就連普通獄卒都是神機衛(wèi)假扮的——畢竟陸東山是陸承鈞的親侄子,楚凡算準(zhǔn)了若對方想救叔父或探聽口風(fēng),天牢會是最可能的“險中求安”之地。他雖遠(yuǎn)赴西南追兇,卻特意留了這手:以“不限制時間的特許親屬探視”做餌,等的就是陸東山鋌而走險。
若不是如此,往常亥時便閉門的天牢,怎會在子時三刻還敞著側(cè)門?青磚縫里滲出的潮氣裹著鐵銹味,混著若有若無的甜腥——那是林莉熟悉的“醉心蘭”曬干后的氣息,藏在燭火蒸騰出的淡灰霧靄里,隨著巡夜梆子的“篤篤”聲,一點點滲進磚縫。
她指尖的飛針轉(zhuǎn)了半圈,針尖凝著半粒解藥,忽然想起三日前府里密報:楚凡下令“破例開放探視”時,特意在天牢周邊撒了醉心蘭粉末——這花曬干后氣味微甜,卻能麻痹人的嗅覺神經(jīng),讓人在警覺時反而會因“異常甜腥”放松警惕,畢竟最明顯的“陷阱信號”,有時反而是掩蓋真殺招的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