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鄭儀坐上開往松林縣的長途客車。
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從繁華城市變成開闊田野,他望著熟悉的山巒輪廓,心中五味雜陳。重生以來一直忙于布局前程,已經許久沒回家了。
客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幾個乘客操著濃重的鄉音閑聊。
“聽說了嗎?趙建平家倒霉了!”
“咋回事?”
“上面突然查他家開發的那個安置房項目,聽說偷工減料得厲害……”
鄭儀心頭一動。
趙建平?這不正是松林縣那個土霸王嗎?前世這人在縣里作威作福,直到自己入獄前都安然無恙。
現在怎么突然被查了?
帶著疑惑,鄭儀在鎮上下車,又轉乘小三輪回到村里。
三輪車“突突”地駛入村口,鄭儀遠遠就瞧見了自家那棟熟悉的平房,心里一陣暖意涌上。
但奇怪的是,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對他格外熱情,甚至有幾個平時不怎么來往的鄰居也湊上來打招呼。
“哎呀,儀娃子回來啦!”
“在城里混得不錯吧?有空來家里坐坐啊!”
鄭儀客氣地應付著,心里卻越發困惑。
走到家門前,他發現門口竟停著一輛嶄新的電動車,看款式還是城里最新款的。
推門進院,鄭浩正蹲在地上擦車,見他回來,驚喜地跳起來:
“哥!”
“這車哪來的?”
鄭儀指著電動車問道。
鄭浩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閃躲:
“呃……學校發的。”
“學校發電動車?”
鄭儀瞇起眼睛。
“說實話。”
屋里的父母聽到動靜,匆匆迎出來。
鄭父手里還捏著半截旱煙,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不少;鄭母眼眶發紅,一把拉住兒子的手上下打量:
“瘦了……”
鄭儀暫時按下疑問,陪著父母進屋坐下。
聊了些城里的近況后,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爸,村里最近出什么事了?我看大家都怪怪的。”
鄭父和鄭母對視一眼,猶豫片刻才開口:
“前陣子……是有個貴人來過。”
“貴人?”
“姓周,開著小轎車來的。”
鄭父掏出那張燙金名片.
“說是在城里認識你。”
“新誠集團周慕云”
鄭儀目光落在名片上,神色平靜,看不出波瀾。
他心里早已了然,周慕云這種人精,一旦發現林志遠靠不住,便會立刻調轉船頭。
“嗯,認識。”
鄭儀簡短應了一聲,接過名片隨手放進口袋.
“不是什么大事,你們別多想。”
鄭母欲言又止:
“那位周先生幫了大忙,浩浩的事……”
鄭儀笑了笑,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以后遇到什么事,記得先跟我說。”
他沒再多說什么,既沒有在父母面前點破周慕云的商人本性,也沒有表現出對這次“雪中送炭”的過度感激。
有些事,家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但這份人情,他心知肚明。
周慕云這一手玩得確實漂亮。
既幫他解決了家里的麻煩,又沒讓鄭儀當場承情,甚至都沒讓鄭家人告訴他。
若不是這次回家,他可能很久都不會知道此事。
可正是這種“不邀功”的姿態,反而更顯高明。
家里的老掛鐘“咔嗒咔嗒”走著,鄭儀坐在院子里陪父親喝茶。
“爸,別想太多。”
他給父親續上一杯熱茶。
“周先生既然出手幫忙了,這事就翻篇了。”
鄭父抽了口旱煙,眉頭舒展了些:
“你在城里……認識的人不少?”
“還好。”
鄭儀笑笑,轉而談起田里的收成。
他知道父親在擔心什么,農村人最怕欠人情,更何況是“大人物”的人情。但他不想讓家人卷入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晚飯很簡單。
一碗腌篤鮮,咸肉和鮮筍燉得酥爛;一盤清炒時蔬,是自家地里剛摘的;幾個剛出鍋的玉米面餅子,帶著灶火的香氣。
“城里吃不到這么新鮮的吧?”
鄭母給兒子夾了塊最大的咸肉。
鄭儀大口啃著餅子,含混道:
“嗯,還是家里的飯香。”
沒有山珍海味,沒有觥籌交錯,只有粗瓷碗相碰的聲響,和家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鄭浩扒著飯,時不時偷瞄哥哥一眼,欲言又止。
飯后,鄭儀主動收拾碗筷。鄭母想攔,卻被他笑著擋開:
“我在城里也得自己洗碗。”
院子里的水井旁,兄弟倆并肩蹲著刷碗。
“哥……”
鄭浩終于忍不住了。
“那個周……”
“不該問的別問。”
鄭儀沖掉碗上的泡沫。
“你只管好好讀書。”
暮色四合,鄭儀踩著田間小道慢慢走著。
晚風裹挾著稻花的清香,吹散了白日的燥熱。
遠處起伏的山巒如濃墨勾勒,偶有炊煙裊裊,與天邊的云靄相接。
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真正放松下來。
沒有算計,沒有謀劃,只是踩著松軟的泥土,聽著蛙鳴蟲唱。
遠處幾個孩童追著螢火蟲嬉鬧,嬉笑聲灑滿田野;老農扛著鋤頭慢悠悠往家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珍貴。
鄭儀深吸一口氣,仰望漸沉的天空。
星子初現,忽明忽暗,像是命運棋盤上散落的棋子。
次日清晨,鄭家小院外傳來汽車的轟鳴聲。
鄭父推開院門,頓時愣在原地。
三輛黑色轎車停在土路上,趙建平帶著兒子趙川站在最前面,身后還跟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人。
這位在松林縣橫行多年的開發商,此刻臉上堆滿笑容,完全不見往日的跋扈。
“老鄭!哎呀,早該來拜訪了!”
趙建平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握住鄭父粗糙的手。
“昨天才知道小畜生得罪了您家公子,真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看見了從屋里走出來的鄭儀。
四目相對,趙建平的臉色變了又變。
鄭儀穿著普通的襯衫長褲,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和昨晚在電話里形容的“省委特訓營學員”“程秘書長座上賓”對上了號。
趙川更是直接躲到了父親身后,哪還有半點校霸的影子。
“鄭、鄭同志!”
趙建平額頭冒汗。
“我今天是專程帶犬子來賠罪的!”
他一揮手,身后的人立刻抬上來幾個禮盒——煙酒、補品,甚至還有一臺最新款的智能手機。
鄭父鄭母手足無措,鄭浩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往日囂張的趙家父子會如此低聲下氣。
鄭儀站在臺階上,平靜地看著這一幕,既不熱情,也不苛責:
“趙總客氣了,小孩子打架而已。”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讓趙建平如蒙大赦:
“是是是!鄭同志大人有大量!”
他拽過兒子:
“還不道歉!”
趙川戰戰兢兢地鞠躬:
“鄭叔叔鄭阿姨對不起!鄭浩對不起!”
鄭儀微微一笑,沒有拆穿周慕云在這背后的運作。
權力有時候就是這樣,甚至不用你親自開口,就會有人替你擺平一切。
趙建平的腰彎得更低了。
在松林縣混了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絕望”。
原本以為兒子在學校打幾個窮學生不算什么,可這一次,他踢到了最硬的鐵板。
昨天傍晚接到縣長電話時,他正喝著酒,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趙建平!你兒子惹了不該惹的人,馬上給我處理干凈!”
他還不以為然,結果不到兩小時,稅務局、住建局、環保局聯合檢查組就來了,連夜封了他的工地賬目。
托了好幾層關系打聽,才隱約知道:兒子打的這個鄭浩,背后站著省城的大人物,連新誠集團的副總都親自過問!
現在看著眼前平靜如水的鄭儀,趙建平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鄭同志,這些薄禮不成敬意……”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又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信封。
“這是五萬塊錢,給鄭浩同學壓壓驚……”
鄭儀看都沒看信封,淡淡道:
“東西拿走,我們不缺這些。”
趙建平的手僵在半空,愣是不敢收回來。
院里忽然安靜得可怕,連樹上的知了都噤了聲。
最終還是鄭父看不下去,接過那盒茶葉:
“行了,心意我們領了,其他東西都帶回去。”
趙建平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往外退。
走到院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轉身賠笑:
“對了,縣里要修一條新公路,正好要征您家這塊地。按最高標準補償,您看……”
這是變著法子送好處了。
鄭父剛想拒絕,鄭儀卻開口了:
“按政策辦就行。”
簡簡單單五個字,既沒拒絕,也沒貪便宜,卻讓趙建平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明白!明白!”
黑色轎車揚起的塵土還沒散盡,村里看熱鬧的鄰居已經圍了上來。
“老鄭家的娃了不得啊!”
“聽說在省城當大官咧……”
人群漸漸散去,鄭家小院終于恢復了平靜。
鄭父蹲在門檻上,重新點燃一鍋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
鄭儀正坐在小板凳上剝毛豆,動作嫻熟,仿佛還是當年那個放牛回來幫忙干農活的少年。
可方才那一幕,又分明提醒著他,兒子已經不一樣了。
鄭父過了半響才開口:
“儀娃子,你現在……到底在做什么?”
這個問題憋了一早上了。
鄭母也停下刷鍋的動作,擦著手從廚房探出頭;鄭浩更是豎起耳朵,眼睛亮晶晶的。
陽光下,鄭儀的笑容有些模糊:
“還在準備公務員考試,沒正式工作呢。”
他沒說謊,只是省略了背后的彎彎繞繞。
省委特訓營、王振國的賞識、程安書的青睞、周慕云的拉攏……這些對一輩子面朝黃土的父老鄉親來說,太遙遠了。
鄭父深深吸了口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鄭儀連忙給他拍背,卻見父親擺擺手,聲音沙啞:
“出息了……好啊……”
這是鄭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他的兒子,真的走出了這片大山,走進了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鄭父站起身,走向堂屋,他發現自己彎了大半輩子的腰,在這一刻,似乎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