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的呼吸不自覺的加重。
他鋼盔下的眼睛微微睜大。眼瞳詭異的望著眼前這個滿身油污的年輕軍官,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告訴他們就有用嗎?”
“打嘴炮,就能讓這些潰軍去為了金陵城拼命?”
李海柱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兩顆虎牙!
“可你覺得除了打嘴炮,我們還能給他們什么?”
“安全?糧食?還是銀元?”
“我們什么都沒有,只能給他們畫大餅,給他們描繪一個美好的未來!”
“當然……”
“如果這個美好的未來,需要我去拋頭顱灑熱血,我愿意第一個上!”
李海柱邊說,邊轉身推開鐵門,銹蝕的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
熱浪裹挾著金屬撞擊聲撲面而來。
鐵門洞開的剎那,林彥的視網膜上先烙下一片跳動的橘紅。
十二座熔爐沿墻排列,爐膛里的火焰像困獸般扭動,將整個車間的鋼架結構映照得如同巨獸的肋骨。他的軍靴剛踏進門檻,就感到鞋底傳來細微震顫——那是地下蒸汽管道在輸送能量,讓這座垂死的兵工廠保持著最后的心跳。
三臺蒸汽錘組成三角陣型,最老的那臺鑄鐵框架上,“江南制造總局”六個凸刻字跡爬滿鐵銹,活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五個赤膊漢子正圍著鍛錘忙碌,汗水在他們結著鹽霜的后背上畫出蜿蜒的河流。
而就在這時,一個瘦小但肌肉精瘦的漢子叫喊著,竄到鍛錘前,用鐵鉗夾起燒紅的鋼坯……
“小心燙傷!”
他的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猙獰的彈疤。
鋼坯放入模具的瞬間,蒸汽錘轟然砸下,火星如煙花般迸濺,照亮了周圍二十幾個士兵專注的臉。
林彥的瞳孔微微收縮,但他很快,注意到墻角堆著幾十根半成品槍管。
有個戴圓框眼鏡的消瘦青年正用游標卡尺挨個測量,他左袖空蕩蕩地晃著,右手卻穩如磐石。每測完一根,就在本子上記幾筆,然后交給旁邊滿臉煤灰的少年。
少年接過槍管,立刻蹲到手動車床前開始加工內膛,車刀與金屬摩擦產生的刺耳聲響中,他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李海柱湊到林彥耳邊大喊,蓋過車床的噪音!
“那是京平大學機械系的學生。”
“好好的國家棟梁,因為參與抗戰,被鬼子炸斷了胳膊!”
“昨天晚上,他還給這些潰兵,講解內燃機原理。我也聽了一會兒……真他娘的牛逼!”
李海柱此時熱情的攬著林彥的肩膀。
“看見那個缺門牙的沒?”
李海柱指向正在調試擊發裝置的黑臉漢子!
“以前是奉天兵工廠的技工,鬼子打進東北那天,他抱著機床零件逃出來的。”
黑臉漢子突然抬頭,沖他們露出憨厚的笑容,缺失的門牙像道豁開的戰壕。
鐺啷一聲。
突如其來的金屬碰撞聲讓林彥轉頭。
兩個滿身油污的士兵正在調試手動車床,年輕的那個正往導軌上澆機油,年長的則用銼刀修整車刀。
他們腳邊堆著幾十個黃銅彈殼,車床啟動時,旋轉的卡盤將陽光折射成破碎的金箔,在墻上投下齒輪轉動的陰影。
最令人驚詫的是中央組裝區。
三十多個士兵圍成三個同心圓,像舉行某種神秘儀式般傳遞著機槍零件。
有個滿臉皺紋的老兵單膝跪地,用銼刀打磨著供彈板上的毛刺,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嬰兒剪指甲。他龜裂的指縫里嵌著黑亮的火藥渣;中間圈的壯漢正在校對準星,瞇起的左眼眼角有道新鮮的燙傷;外圈的少年們給組裝完的機槍纏草繩,繩結打法竟都是標準的水手結。
林彥數了數地上成品,二十四挺修復完畢的馬克沁機槍排成箭矢陣型,冷卻水套筒上凝結的水珠像清晨的露水。
而就在這時,蒸汽管道突然爆裂,白霧吞沒了半個車間。
在翻涌的霧氣中,林彥瞥見西墻邊跪著個穿呢子軍裝的軍官,那人正用刺刀尖在地磚上刻劃城防圖,刀尖與磚石摩擦迸出的火星,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明明滅滅。
李海柱則拉著林彥繼續往前走……
劉國言則一言不發的跟在兩人身后。
李海柱一路上則都熱情又熟絡的跟周圍的那些士兵打招呼。
林彥的眉毛則緊緊皺著,就一直沒有松開過。
他回頭瞥了劉國言一眼。
“他是怎么在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和一千多人這么熟絡的。”
劉國言也搖了搖腦袋。
“主播的天賦吧!”
“老壇酸菜……我了解過,一個為了自己重病的妹妹,在燕北打拼的游戲主播。”
“直播間日活,常年維持在幾千到一萬不等。”
“而比較恐怖的一點是……”
“據他直播間的老粉說,經常出現在他直播間的粉絲,他都能記住那些粉絲的ID……甚至在直播時,會忽然提起,哪個原本經常來看直播的粉絲,今天沒有露面!”
“這小子,就算不當主播,也是個適合干銷售的人才!”
而就在這時。
李海柱,終于帶著他們穿過穿過彌漫著硫磺味的走廊!
李海柱,推開一扇包著鐵皮的橡木門。
“這里原本是檔案室!”
林彥看見,橡皮門后,二十張課桌拼成的巨大平臺上,泛黃的圖紙鋪展如秋日稻田。
八個戴袖套的文書正在抄錄數據!
林彥往前走了幾步。
清晰的看見。
一個士兵面前攤開的賬本上,密密麻麻全是朱筆批注,最新一頁寫著“漢陽造槍管余料可改制手榴彈拉火管”。
林彥注意到那個士兵左手繃帶滲出的血跡在算珠上留下暗紅印記,像某種神秘的計數符號。
墻角鐵皮箱堆里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士兵正將檔案按工種分類,他每拿起一張履歷表都要對著氣燈檢查,仿佛那些寫著“鍛工張金水,光緒二十三年入廠”,”鉗工李王氏,宣統元年入廠“的宣紙是稀世珍寶。
突然他渾身一震,從箱底抽出一卷藍圖紙,展開后竟是整套冷鍛機結構圖,圖紙邊緣還粘著半張茶樓價目表。
最里間的景象更令人震撼。三塊黑板拼成的巨幅表格上,用粉筆寫著“彈藥生產日報”。
表格詳細記錄著“7.92mm步槍彈日產832發,合格率91%”、“82mm迫擊炮彈日產24枚,合格率87%”等數據。
有個穿長衫的中年人正在更新數據,他寫字時身體前傾,像在給黑板鞠躬。
李海珠微微揚起下巴。
“趙會計,南通紡織廠的賬房先生。”
李海柱的聲音帶著敬意!
“他設計了這套統計系統,讓我們知道每個零件卡在哪個環節。”
林彥注意到黑板下方貼著張手繪的漫畫:一個瘦小的士兵扛著比人還高的子彈箱,旁邊寫著“多生產一發子彈,前線少流一滴血!”
漫畫邊緣已經卷曲,顯然被反復撫摸過。
走出檔案室時,夕陽正好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光柱里浮動的塵埃中,林彥看見墻上掛著的廠史展板。
泛黃的照片里,光緒年間留著辮子的工人們站在同樣的機器前,神情與此刻車間里的士兵們奇異地重合。
繞過兩個堆滿銅錠的倉庫,他們來到了廠區東側的露天區域。
這里支著三口直徑近兩米的行軍鍋,柴火在鍋底噼啪作響。
三十多個系著圍裙的士兵正在忙碌,有人剁著凍硬的豬肉,有人泡發粉條,還有個獨臂老兵在用鐵鍬翻動鍋里的食材。
李海柱的嘴角咧了起來。
“今天……我記得是吃豬肉燉粉條吧!”
李海柱突然提高嗓門,聲音里帶著孩子氣的雀躍。
那些忙碌的眾人,聞聲抬頭,臉上都綻開笑容。
有個滿臉雀斑的小兵舉著湯勺跑來!
“連長,俺按您教的,擱了八角跟桂皮!”
林彥看著那口最大的鐵鍋。乳白色的濃湯翻滾著,粉條像銀魚般在湯中沉浮,五花肉塊已經燉出誘人的琥珀色。鍋邊圍著十幾個土陶碗,每個碗底都墊著片洗凈的梧桐葉。
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正用刺刀削土豆皮。
“這種時候,還能吃上豬肉燉粉條。”
“你們都偷著樂吧!”
“多虧了團座。”
李海柱在旁邊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
“連長……我就是個連長!”
“不是團座!”
林彥走到鍋灶旁,看到鍋灶旁,竟然排著一排整齊的飯盒!
李海柱扭頭看了林彥一眼,他走到鍋灶旁,舀起一勺濃湯,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
“嘗嘗?”
他把湯勺遞給林彥!
“這個時代的飯菜,香啊。”
林彥身后的劉國言面色難看。
“外頭每時每刻,都有大夏軍人在死。”
“你們竟然縮在這里吃什么豬肉燉粉條?”
鍋灶旁邊的幾十個士兵,面色紛紛一變。
李海柱則還是笑嘻嘻的。
他沖著鍋灶旁的那幾十個士兵,擺了擺手。
“這是正規軍的長官!”
“長官批評的也沒錯。”
“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隨后他又扭頭看著劉國言。
“老哥!”
“給我個面子!”
“這兒的潰兵,也已經很多天沒吃過一頓好飯了。”
“豬肉都是從那幫洋鬼子的倉庫里搜刮的!”
“總共也沒多少斤。”
“我就想讓他們吃頓好的。”
“我怕過兩天……他們就再也吃不到了。”
“你了解這個時代嗎?”
“你知道這些潰兵,之前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嗎?”
“你知道他們從小到大,吃過幾頓葷腥嗎?”
“我們總是心安理得的,讓金陵城的這些老兵去死……甚至告訴他們,該怎樣去死!”
“可我想教教他們怎么活!”
“他們也是人啊!”
“他們難道就不該吃頓飽飯,睡個好覺……”
劉國言一時語塞。
他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林彥則吐出一口濁氣。
他望著李海柱!
“厲害!”
“在金陵軍工廠的工人逃跑了大半的情況下,你竟然還能組織生產。”
“你他丫的果然是個人才!”
“怪不得,周衛華將軍,把你和你的部隊,安排在這里。”
“金陵軍工廠的境況,比我想的要好!”
“那你還需要那些工人嗎?”
李海柱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斂了起來。
“當然需要!”
“我估算過。”
“現在憑借我們這些人,金陵軍工廠的產能,恢復了還不到十分之一!!!”
“但是那些真正的工人回來。”
“我至少能讓金陵軍工廠的產能恢復一半兒!”
“陸言大神!”
“你不是想把金陵保衛戰,變成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嗎?”
“沒有足夠的武器供給。”
“光靠那么些人命,你拿什么把金陵保衛戰,變成斯大林格勒保衛戰?”
“金陵城總共有多少條人命啊!足夠你往鬼子的槍口上送!”
“但只要金陵軍工廠全力復工。”
“大夏的守軍,就至少能在一段時間內,和鬼子耗下去。”
“我實話跟你說,金陵軍工廠的倉庫我看了!”
“原材料算得上充盈。”
“只差……”
林彥幽幽的盯著眼前的李海柱。
“只差工人!!!”
但很快,林彥吐出一口濁氣。
“可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直接去找那些工人,而是先來軍工廠嗎?”
李海柱先是老實的搖了搖頭。
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
他不自覺的瞪大了雙眼,眼瞳里,漸漸升起幾縷火焰來,原本平靜的五官也扭曲了起來。
“你……”
“你他娘的是來找我要人的?”
林彥點了點頭。
“對……”
“我需要一支部隊!”
“跟我走!”
“去雨花臺!”
“雨花臺的潤蘇湖附近……有一座,只修建了一半的防空洞。”
“那些工人,就躲在那里。”
“但雨花臺,已經失守……”
“所以我需要一批荷槍實彈,有作戰能力的士兵,跟我走!把那些工人接回來!”
李海柱雙眼的眼白,這一刻,充斥血絲。
他死死瞪著林彥。
“你要多少人?”
林彥摩挲了幾下自己的下巴。
“兩百……”
“至少兩百。”
“除了兩百個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兵外,我還需要多帶三百支槍!”
“藏身在防空洞里的工人,有接近三百人。”
“把槍分給他們,我們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就能再加三成!”
李海柱的眼角抽搐。
“我給你兩百人?”
“你能活著給我帶回來嗎?”
“我答應過他們要帶他們回家的。”
林彥此時幽幽的吐出一口濁氣。
“我盡量!”
“但我不敢保證。”
“我們前往雨花臺和折返的過程,肯定會遇到鬼子……”
“砰的鬼子,就一定會有犧牲……因為他們要殺我們,我們也要殺他們。”
“老壇……去吧!”
“把這里,最不怕死的兩百人交給我。”
“你放心,我知道的,打仗的要領,就八個字,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所以能避免這些老兵的犧牲,我一定避免……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你別怪我!”
“你說你是個無恥之徒……不好意思,我也是。”
“在這個世界,我們面對的就是最真實的戰場……我已經看明白了,戰爭就是惡毒,就是瘋狂;戰爭會讓一個男人成長,戰爭也會帶出我們最壞的一面。”
“苦一苦這里的老兵,罵名我來擔……但無論如何,金陵軍工廠的工人,必須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