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金陵城如同困獸,炮火在城墻各處炸開猩紅的花朵。
楚江方向傳來的艦炮轟鳴震得碎瓦簌簌落下,探照燈的光柱刺破硝煙,將殘破的大夏門城垛照得森白如骨。
遠處下關碼頭燃起的熊熊大火,把半個夜空染成病態的橘紅,濃煙中不時閃過子彈的曳光,像一群群發狂的螢火蟲。
天色已經漸晚!
可金陵的鏖戰還在繼續。
而夜色下。
金陵軍工廠的南側小門……吱呀一聲開啟。
兩百多個黑影,沿著軍工廠后墻的排水溝躬身前進。他們背上斜挎的兩支步槍隨著動作相互碰撞,有人用布條纏住槍栓防止聲響。最前排的老兵腰間竟然別著二十多個手榴彈,用麻繩串成的引信圈掛在脖子上,活像一串猙獰的佛珠。
月光偶爾掠過他們褪色的軍裝,他們的軍裝很奇怪,像是來自各地方軍的軍裝拼湊在一起的——中央軍的黃呢制服與川軍的灰布襖子肩并肩,東北軍的皮帽檐下壓著粵軍的竹編盔襯。
有個瘦小士兵的綁腿散開了,露出小腿上潰爛的凍瘡,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淡紅色痕跡。
隊伍中段,三個扛著馬克沁機槍零件的漢子,都喘著粗氣。
他們用鬼子降落傘布裹住冷卻水套筒,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幽光。
最后面十幾個少年兵背著鼓囊囊的帆布袋,里面裝滿金陵兵工廠剛車好的槍管,金屬摩擦聲被刻意壓低的咳嗽聲掩蓋。
每個人右臂都系著白毛巾——這是李海柱想出來的敵我識別標志,而這些白毛巾此刻已被汗水和機油浸得發黃。
他們從金陵軍工廠,一路摸到雨花路……
最后暫時停在了雨花路和辰光巷的交匯處。
隊伍最前方的斷墻后,一個青年半蹲在地上,他左肩傷口結出的血痂把軍裝粘在皮膚上,每次呼吸都會牽扯出細密的疼痛。
他臉上交錯的傷疤在月光下像幾條蜈蚣——臉上最新的一道疤痕,從眉骨劃到嘴角,翻卷的皮肉還泛著粉紅。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毛瑟槍的烤藍,食指指甲因凹陷成古怪的弧度。
而就在這時,另一個青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陸言同志,咱暫時不能再往前了。”
那個青年此時繃緊了下頜,鋼盔陰影里的雙眼亮得嚇人。
他脖子上掛著繳獲的鬼子的望遠鏡,鏡片用煙熏過防止反光,皮質背帶上有好幾道劃痕。
“前面是鬼子的控制區了。”
老壇酸菜,壓低了聲音,他的聲音比耳語還輕,右手在胸前比劃戰術手勢。
他腰間除了手槍還別著把工兵鏟,刃口沾著可疑的暗紅色,握柄纏著的電線露出銅絲。月光掠過他鋼盔下的鬢角,那里有道尚未愈合的彈片擦傷,結著薄薄的紫痂。
而就在這時,兩人的身后,一個年輕,圓臉小戰士,抓緊了手里的步槍,往前竄了幾步。
“兩位長官,打不打?”
“我可以第一個沖鋒!”
“沖不沖!
不等林彥開口。
老壇酸菜,已經抬起腳,踹在他的屁股上,他用力很精準,踹了那個年輕的小戰士一腳,但沒發出聲音。
“沖你個大頭鬼啊!”
“咱的任務是帶工人回金陵,想打鬼子?容易!你抱著個手雷,往鬼子堆兒里沖就行,沖不到對方面前也沒事,你也他丫的能算個烈士!”
“但那樣有用嗎?得打聰明仗!”
老壇酸菜指了指旁邊的林彥。
“長官說過了!”
“戰爭的本質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
“第一句話是保存自己!”
林彥深深地看了“老壇酸菜”一眼。
“老壇我總覺得我的話,被你曲解了。”
“老壇酸菜”嘿嘿笑了笑,沒有出聲。
“一樣的意思,長官!”
“只要能完成任務,我們不需要打沒有意義的仗!?”
林彥死死盯著“老壇酸菜”的眼睛。
“什么是沒有意義的仗?”
“迄今為止,金陵城內打的哪一場仗,是沒有意義的?”
“誰的犧牲,是沒有意義的?”
“老壇酸菜”一時語塞。
林彥的聲音低啞。
“你覺得爆炸炸彈沖鋒沒有意義?”
“覺得那和送死沒什么兩樣,換了幾個鬼子的性命,也影響不了整體戰爭?”
“那我問你,你知道什么是是普通的老兵?”
沒等李海柱回答,林彥已經聲音嘶啞的開口。
“只要訓練夠足,夠勤,每一個只會喊口號的熱血小伙子,都可以成為一個軍事素質過硬的士兵,他們有的是靶場神槍手,有的是精準火炮手。”
“什么是優秀的老兵?”
“在以上基礎上,殺過人。”
“他們熬過無數血山尸海;跨過無數足以稱為地獄的戰場;在一次次生死瞬間,他們過硬的軍事素質,冷靜和運氣并存的抉擇使他們活著站在你面前。他們是來自地獄的勇士。”
“優秀的老兵,是拿血和尸體喂出來的。”
“優秀的老兵,他們會用自己嫻熟的技巧去駕馭狂暴的三八大蓋,會用自己靈活的走位接近敵方山炮,然后拿手榴彈可勁招呼,會在嘈雜的戰場上準確判斷出對槍的狙擊手的具體方位,給他們十個健康的年輕小伙和充足的武器與彈藥,三個月后這就是一個頗具戰斗力的戰斗班。”
“這些見多識廣的老兵,進可以組成戰術尖刀,退可以成為新兵班優秀可靠的班長。可以說只要有這些老兵和足夠精良的武器,就是一支軍隊的骨。每一個優秀的老兵都是一支軍隊最寶貴的資源。”
“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這么寶貴的老兵一口氣就損失了三十多萬!”
“直接導致,日耳曼的戰敗!!!”
“日耳曼帝國,當年到底是怎么輸的?日耳曼軍隊,在戰爭末期不缺士氣……有“戈培爾體育場演講”給他們打雞血,他們也不缺技術武器……日耳曼裝甲車輛產值,在戰爭后期,達到巔峰……缺的東西,第一是資源,第二就是老兵們!”
““赤紅論壇”上,現在討論最多的就是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和金陵保衛戰的區別……”
“我看見有人列舉了,日耳曼帝國戰爭后期的戰爭實錄!”
“日耳曼帝國在陷落之前,有一個號稱是帝國精銳的,日耳曼帝國的辛德林戰斗小組……可這個戰斗小組成員絕大多數就是一幫娃娃兵就算了。帶隊士官居然連戰場都沒上過,充其量就是個靶場英雄,根本沒有領導戰斗小組的能力。在守衛柏林時,他們組建的高射炮陣地,簡單的可笑……他們把高射炮放在一個T字路口,看似好像一門炮可以封鎖三條路。實際上就算不用迫擊炮,一個戰斗班組分三路包抄進攻,這個小組兩炮都來不及開就要被帶走。”
“而實際上,戰爭開始后,辛德林戰斗小組布防的這個陣地,在所有人拼死的情況下,也只是勉強堅守了五分鐘!蘇埃維軍,在摸清火力布局后,一分鐘,就端掉了這個陣地……”
“可如果這個陣地,當時有兩三個從斯大林格勒撤回來的老兵,會怎么樣?他們會教這些小孩怎么利用周圍的樓房布置交叉火力阻擊敵人步兵對己方陣地的沖擊,會指揮他們使用寶貴的八八炮優先轟擊坦克這樣的高價值目標,使他們無法清除掉己方的交叉火力點!”
“會教會他們以最安全有效的時機與角度沖向敵方坦克從而毫發無傷的歸來。雖然最后這個陣地還會攻陷,但已經是一個合格的阻擊陣地,怎么可能只堅守五分鐘!”
“這只是兩三個老兵帶來的影響,如果斯大林格勒德軍能夠全身而退,撤回二十多萬這樣的老兵,以及他們領導下的數千個合格的戰斗小組呢?日耳曼帝國還會不會那么快投降……那次世界大戰,還要再多打多少年?”
“而現在,在金陵,我們面對的也是鬼子的精銳部隊……”
“陸軍精銳!”
“第三師團,第九師團,第十六師團,山田支隊,第十八師團……”
“打掉一個師團,對鬼子的打擊來說,都是致命的!”
“你不了解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你還不知道“論持久戰”嗎?”
“鬼子打不了持久戰……”
“戰爭……把我這個平日里,不愛讀書的廢物,逼的抱著“戰爭學”使勁啃!”
“我明確告訴你,殺掉任何一個老兵,都是有意義的!?”
“你憑什么說,抱著炸彈向著那群鬼子沖鋒,沒有意義?”
李海柱只覺得頭皮發麻,他眨巴著眼睛,想要辯解什么,可他看著林彥此時睚眥欲裂的表情,只是吞咽了一口唾沫。
而林彥則喘著粗氣,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在論壇上,簡單了解了,你組建的這支部隊,五湖四海的都有。”
“但金陵城已經犧牲的士兵里,也來自五湖四海……這里面有正規軍,甚至有少校,有打了足足十七年仗的市長,甚至一級上將,金陵總司令都戰死在中山陵!”
“還有讀書人。大學生,中學生,都有……就連女學生都死了很多個。認識字的人,在這個年代有多少,你不清楚嗎?沒人逼他們當兵,沒人拉他們的壯丁——但是他們來了。“
“還有農民。有本就生活在江南,太湖邊的老百姓,失去了家鄉和土地,卻舍不得家鄉和土地,寧死也不投降的農民。他們從軍的人也有不少,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有些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更多的我不知道!”
“有教書先生,有出家的和尚,還有最先死的王溪,他死在幕府山……死的時候,腸子都流出來了……”
“還有姑娘們……豆蔻……他娘的,豆蔻,她外祖母把她托付給我,可我把她給弄丟了,我到現在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還有瞻春樓的姑娘們,她們為了救一船同胞的姓名,上了鬼子的船……她們雖然不可能去打這場仗,但她們比男人還要堅強。”
“他們來自哪兒?”
“王溪是,滇南澤,太極山人;張鐵柱,遼東黑水鎮劉家村的,陳書白,江南姑蘇人;周虎全,川渝夔門人,武青云,也是江南人……還有教導總隊死去的士兵,徽州的,星城的,云夢澤的,粵州的……"
“如果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家鄉在地圖上畫出來,那就是已經淪陷的和戰火中的大半個大夏國……”
“如果把每一個人的故事拼湊起來,你會看到這個國家一代人幾乎所有可能的樣子。不同階級的,不同性別的,不同性格的。”
“然后這群人從各自的家鄉來到金陵,有的甚至跨越大半個中國,在金陵城戰斗、生活、死去……”
“他們的犧牲,哪一個是沒有意義的?”
“這他娘的是全民族的抗戰,這不是一家一姓、不是兩三個省市、不是一個將軍一支部隊的戰爭。這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生死存亡。”
“他們,沒有人天生就要做軍人。王溪應該在家配著自己的阿妹,兩人在滇南種花種茶葉;我這副身體的原身,陸言,應該好好在金陵大學讀書;豆蔻那孩子,不應該去當個娼妓,她應該成為他阿婆的驕傲;張鐵柱應該在東北娶個漂亮媳婦,之后摟著他的老婆孩子熱炕頭;陳書白,至少他娘的應該和他的未婚妻完婚;梁金水,應該能在他的老家當個孝子,為他娘養老送終……”
“這他娘的,才是事情本來的樣子。”
“可因為這他媽的,該死的他媽的戰爭!”
“他們都死了!!!”
“他們哪一個的死是沒有意義的?”
“我不想像你一樣,讓他們都活著嗎?我不想讓他們吃一頓好的,哪怕只是一頓豬肉燉粉條嗎?可能行嗎!?”
“你在金陵軍工廠,組建了這支潰軍,讓不想拼命的他們,專心致志就搞生產……可以!”
“因為金陵城,的確需要這樣的一支隊伍!”
“可你不能把茍活當成聰慧,把犧牲,當做愚蠢!”
“老壇酸菜”張了張嘴,他想說些什么,可林彥已經按住了他的肩膀。
“沒時間繼續耽擱了!”
“饒行出發!”
“但你要認清一件事……沒人想讓這些老兵,白白犧牲!”
“我……還有我們,從沒把他們當炮灰!”
“只是國危若累卵……”
“我們不去犧牲,我們都去茍活,這個國家,就真的完了!”
而就在這時,遠處又傳來炮聲。
林彥抬頭,看見遠方,炮火把天空映照的火紅一片,他不自覺的低聲喃喃……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云!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