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內(nèi)。
干瘦的戴天序,死死瞪著林彥,面色陰晴不定。
可是不等他說話。
那個拿著槍的瘦小漢子,突然嗤笑一聲。
“看你這身裝扮,是個軍爺吧!”
“需要工農(nóng)的援助?”
“怎么你們這些軍爺,之前吃香的喝辣的,想不起我們……”
“現(xiàn)在打不過鬼子了,想起我們來了?”
“內(nèi)戰(zhàn)打了這么多年,我以為你們多厲害,結(jié)果小鬼子以來,你們?nèi)紒G盔卸甲……”
“這么多年,老百姓的稅收,都給誰了?”
“老子現(xiàn)在是工人,但之前是實打?qū)嵉霓r(nóng)民,算是你口中的工農(nóng)!”
“你讓我們現(xiàn)在援助你們?冒著被鬼子炸的風(fēng)險,回金陵軍工廠?”
“你當(dāng)我們傻啊?”
“你們這些軍爺,是不是忘了之前,怎么對待我們的?”
“我老家在川北,各種稅都收到了兩百年后了……用糞澆地要交稅;家里有農(nóng)具要繳稅,沒有想租賃或者借也要繳稅,還有捆豬繩稅,家里買了豬崽要繳稅,養(yǎng)著要繳牲畜稅,宰殺要交宰殺稅,送去宰殺的路上要繩子捆也要交繩子稅;甚至還有懶稅;家里有井,收井稅,沒井,收打水稅;這些稅都收完了,又開始“預(yù)征稅”,把未來的稅收先給收了……”
“我老家的那位大帥,把稅都收到一百多年以后了。老子辛苦一年,還倒欠地主以及各路大帥一大筆的錢……”
“在老家實在沒活路了,才背井離鄉(xiāng),跑到金陵當(dāng)工人!”
“仗打起來了,老子就是想活命!”
“但你他丫的還不讓!”
“你還要老子回工廠去,繼續(xù)拼命。”
“老子告訴你,不可能!”
那個瘦小的漢子一邊叫嚷著,一邊抬起槍口。
林彥身邊的四個士兵見狀,立刻也把槍口抬起來。
防空洞前的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
林彥的面色陰沉。
他猜到這些工人,可能不會這么順利的跟他走,但他沒想到,這些工人,對回到工廠會表現(xiàn)的這么抗拒。
而就在這時。
“老壇酸菜”忽然跑了過來。
他站到林彥的身后,看著眼前這幾個,如同骷髏外面披著一張皮的工人,從自己一直背著的背包里,摩挲了兩下,隨后竟然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罐頭來。
他撬開罐頭的蓋子,露出里面的肉塊。
“吃嗎?牛肉罐頭!”
那五個瘦骨嶙峋的工人立刻眼冒綠光,林彥覺得那五個工人,此時像極了餓急了眼的狼。
老壇酸菜咧嘴笑笑。
“看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
“在這防空洞里,應(yīng)該吃不飽飯吧。”
“如果我們不過來,你們還能再堅持多少天……五天,還是三天?”
“餓肚子的感覺不好受。”
“我餓過肚子,最窮的時候,喝了三天的白水……餓的受不了的時候,在街上閑逛,撿別人剩下的桶裝方便面……桶裝方便面里還有煙頭,我也不在意,把煙頭撈出來,吃的倍兒香!”
“哦!對了那是那碗救我命的桶面,就是老壇酸菜味兒的!”
老壇酸菜,最后兩句話,是看著林彥說的。
隨后他又把頭轉(zhuǎn)向面前那五個瘦骨嶙峋的工人。
“跟我們走!”
“回工廠干活。”
“錢沒有!”
“但能供你們飯吃!”
那個瘦小的,端著槍的工人,雙眼直勾勾的盯著老壇酸菜的手里的牛肉罐頭。
“騙……騙人……”
“你們這些當(dāng)兵的,嘴里沒有實話!”
“燒殺搶掠的事情你們也沒少干,你們和土匪沒什么兩樣!”
老壇酸菜咧嘴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很快收斂。
“沒騙人!”
“我也不是當(dāng)官的,我就是個連長,我的隊伍里,絕大多數(shù),都是被抓來的壯丁!他們之前也是農(nóng)民……也是地主家的長工……”
“跟我們走!至少還能吃上幾天飽飯,等軍工廠里的飯沒了,我們的槍也造好了,有了槍有了炮,就可以搶小鬼子的糧食!”
“知道這牛肉罐頭哪兒來的嗎?就是從小鬼子的身上搜刮來的!”
“敵人屯糧,我屯槍,敵人就是我糧倉!”
“選吧!”
“點(diǎn)頭同意,這罐牛肉罐頭,還有我兜里的兩罐牛肉罐頭,兩罐豬肉罐頭,五罐罐頭,都送給你們……不同意!這些就都沒了。”
那五個骨瘦如柴的工人對視了一眼。
領(lǐng)頭的戴天序很快做好了決定。
他抬手壓下那個小個子,手里舉著的槍管,聲音撕裂。
“把大家伙兒都叫出來,咱們回工廠!!!”
那個小個子的工人,雙眼仍舊死死地盯著牛肉罐頭,像是怎么也離不開。
“可是工長……回去,有可能會死的!”
戴天序的雙眼也盯著牛肉罐頭。
“不回去!也會在這里,被活活餓死。”
“劉麻子,你昨天,餓急了眼,把槍口對準(zhǔn)了老李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他娘的餓的都要吃人了,還想這些。”
“快去!”
那個小個子的工人,仍舊沒動。
“讓我吃一口肉!就一口……吃完我就去叫人。”
老壇酸菜沒有猶豫。
他從罐頭里,掏出一塊肉,遞給那個劉麻子。
咔嚓一聲。
那塊肉直接被劉麻子,咬進(jìn)嘴里,他的動作特別快,差點(diǎn)咬到老壇的手指頭。
隨后劉麻子一邊咀嚼著,一邊鼻涕眼淚竟然都下來了。
“真香!”
“真他媽的香啊!”
“老子這么多年,只吃過兩次葷腥……就兩次!”
“你等著,我去叫人!”
那個矮小的劉麻子,隨后毫不猶豫的轉(zhuǎn)頭跑向防空洞內(nèi)。
剩下的四個工人,則依舊死死地盯著老壇手里的罐頭。
老壇嘿嘿干笑兩聲,把罐頭遞到了戴天序的手里。
“分著吃吧!”
“我知道你們餓壞了。”
“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復(fù)工復(fù)產(chǎn)……”
戴天序捧著那罐牛肉罐頭,他想說些什么,可他聞著罐頭的香味,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直接上手去抓牛肉,其他的三個工人也早都扔掉了手里自制的長矛……死死盯著那罐牛肉。
戴天序的手指剛碰到肉塊,旁邊三雙枯枝般的手就同時插進(jìn)了罐頭。有一個缺了半只耳朵的工人直接把整張臉埋進(jìn)罐頭,牙齒刮擦鐵皮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最瘦的那個像餓狼般叼住肉塊扭頭就跑,卻被戴天序拽了回來,油汁順著他們皸裂的手掌流進(jìn)袖管。
“慢點(diǎn)!慢點(diǎn)!”
老壇酸菜的聲音淹沒在吞咽聲中。
有個工人把碎肉渣連帶著鐵皮劃出的血絲一起咽了下去,喉結(jié)像困獸般上下竄動。戴天序突然跪倒在地,他捧著沾滿泥土的肉屑往嘴里塞,嚼著嚼著突然嚎啕大哭——肉渣混著淚水在煤灰臉上沖出兩道白痕。
林彥別過臉去。
月光下,四個佝僂的身影圍著空罐頭舔舐最后一點(diǎn)油星,像四只爭奪腐肉的禿鷲。
林彥幽幽的嘆了口氣。
他看著老壇酸菜。
“你還隨身帶著罐頭?”
老壇酸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是隨身帶的,是猜想到這些工人,可能很多天都沒吃上飯了……我們接管金陵軍工廠的時候,從那些工人遺留的物品推測,那些工人,已經(jīng)跑了七八天了,七八天前,金陵的各大販賣糧食的店鋪,早都關(guān)門了,我推測這些工人,應(yīng)該是匆忙躲進(jìn)的防空洞,糧食準(zhǔn)備的應(yīng)該不多。”
“所以帶了點(diǎn)罐頭!”
“罐頭是從打死的鬼子身上搜到的!”
“咱部隊的其他士兵,也帶了吃食,一會兒可以分給那些工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無畏,都英勇,都能舍生取義……你讓他們干活,你總得給他們一口飯吃,我們不是資本家,我們口口聲聲說,為了同胞,我們得真的拿他們當(dāng)同胞啊!”
林彥半垂著眼簾,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而就在這時,防空洞內(nèi)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三百多個面黃肌瘦的工人像幽靈般從黑暗中浮現(xiàn),他們佝僂著背,眼窩深陷,眼睛在月光下泛著病態(tài)的光亮。
最前面的劉麻子舔著嘴角的油漬,喉結(jié)不停地上下滾動。
“都在這兒了,長官……”
劉麻子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機(jī)修組的九十七個,車工車間的一百六十二個,還有翻砂工……”
老壇酸菜沒有等他說完,就解開了軍用背包,掏出兩個牛肉罐頭,兩個豬肉罐頭,之后他又扭頭沖著身后的蹲守的士兵們,招了招手。
“把吃的都掏出來!”
“分給工人同志們!”
湖畔邊的士兵們紛紛地解開各自的行囊,一個接一個將干糧往前傳遞——壓縮餅干用油紙包著,窩窩頭凍得發(fā)硬,燒餅上還沾著行軍時的泥土。
那些食物,匯聚到最前面的十來個士兵的手里。
那十來個士兵捧著堆積如山的食物走到林彥和老壇的身后,他們的手臂在寒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
老壇酸菜,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發(fā)顫。
“來,都有份兒!”
“吃飽了,咱們回工廠。”
工人們像潮水般涌來。一雙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向食物,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機(jī)油的黑漬。
有人抓起壓縮餅干直接塞進(jìn)嘴里,干裂的嘴唇被餅干邊劃出血痕;有人把窩窩頭掰成兩半,一半塞進(jìn)口袋,一半狼吞虎咽。一個年輕工人捧著燒餅突然跪倒在地,一邊吃一邊哭。
林彥看著這些曾經(jīng)操作精密機(jī)床的雙手,如今顫抖著爭奪最粗糙的食物。
他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身后的士兵。
“槍!別忘了把槍也分給他們!”
士兵們解下背著的備用步槍,一支支遞給工人們。
這些曾經(jīng)制造武器的工匠,如今笨拙地擺弄著槍栓,卻死死攥住槍管不放。
林彥扭頭看向那些工人。
“金陵城內(nèi),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存儲的糧食了!”
“但是鬼子的手里有!”
“想要吃飽飯,就只能從鬼子的手里搶。”
“只要有槍炮。”
“我們就能從鬼子的手里搶罐頭,搶糧食。”
“只要機(jī)器轉(zhuǎn)起來,我們就能一直搶小鬼子的物資!”
“你們是想繼續(xù)龜縮在這里餓肚子,還是回工廠去,讓那些鬼子知道,這個被他們欺辱的國家,也是能造出厲害的槍炮的?讓他們知道,這個國家,就算遭遇再多的潰敗,也絕不讓他們當(dāng)豬宰!”
往嘴里塞著一塊燒餅的戴天序,第一個抬起頭來。
“回!”
“回工廠去,我一開始以為鬼子轟炸一陣兒,國府軍撤了,仗就結(jié)束了,但我現(xiàn)在看明白了……這場仗沒個頭!我聽說了,我都聽說了,金陵城外的,溧陽,振江,椏溪……十幾個鎮(zhèn)子,都被屠了……我三天氣,出去打聽情報的時候,聽說的……”
“那幫官老爺欺負(fù)我們,但這幫鬼子,直接要砍我們的腦袋!”
“鬼子打進(jìn)來,我們肯定沒活路,不如拼一把!”
劉麻子鼓著腮幫子,嘴角都是面餅碎屑。
“回……我也回……有一口吃的,比什么都強(qiáng)!能吃飽飯,還能打鬼子,我為什么不干!”
其他的工人也都抬起頭來,眼中好像閃爍著火焰,那火焰,和工廠熔爐里的火焰,一個顏色。
“回!那本來就是我們的工廠,憑什么不回去。”
“回不回,都是個死!不如回去……死在工廠里,也算為國家做貢獻(xiàn)了。”
“死在山洞里,頂多是個餓死鬼,但要是回工廠,就算被鬼子的飛機(jī)炸死,老子也是為了給大夏的軍人,制造武器而死的,老子怎么也能評個烈士……回!回去!死都要回去。”
……
林彥看著眼前的工人,嘴角終于上挑,露出笑容。
“好!”
“回去,我們回去,回工廠去……”
“我們要讓那些狗雜碎知道,你工人爺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