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鏡之境 第六章（2）

市委常委會今天重點研究幾家城市信用社整合重組問題。

這項工作斷斷續續前前后后拖了近一年，去年年底新一屆市委班子塵埃落定之后才被正式提上重要議事日程。根據市委書記左懷山的意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邱澤林牽頭組建了德城城市信用社改制領導小組，負責原有機構資產評估、人事安置和新機構的班子搭建、運營模式等問題。

和其他幾家信用社主任一樣，傅紅霞也是領導小組的成員，但她同時兼任著改制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新機構的具體執行方案基本上體現了她的意志。

常委會議原則通過了由改制領導小組提出的總體方案，只是在管理層設置問題上，有幾個常委提出了不同意見——大家都是洞庭湖的老麻雀，涉及到關鍵問題時都是點到為止。盡管會議開得一團和氣，但個別常委的語氣里仍充滿建設性。

傅紅霞在匯報席上低頭做記錄，即使不用抬頭，聽聲音她也知道提出修改意見的是哪些人。

改制方案，實質上就是利益的重新洗牌和再次分配。傅紅霞料到由她主持完成的文本必定會有不同聲音，所以她在方案上會之前就與個別常委單獨進行了匯報。當時大家都對她提交的方案給予了充分肯定，并希望新班子能在她的帶領下避免風險、煥發新生，想不到還是有幾個當初沒有提出意見的常委今天有了新思考。

對于這樣的局面，傅紅霞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不動聲色也不能作任何辯解，只是機械的在紅色筆記本上記下每一個發言者的每一句話。她清楚，發表意見是這些人的職責所在，能不能被采納關鍵還得看是不是符合坐在C位的左懷山的意圖。

左懷山已過半百之年，兩鬢的已明顯花白。他是從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空降到德城來的，臨行前他專程到省委副書記符貴閩家里討教，符書記只送給他四個字“臨淵履薄”，然后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明年是省人大的選舉之年，幾套班子目前年齡結構存在很大問題。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六十年代初的吧？”

符貴閩給的“護身符”成了左懷山執政德城的圭臬。

這時，會議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并沒有在各位常委發言完畢后馬上接過話茬兒，而是依然故我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會議室因此沉默了兩分鐘。

左懷山放下鋼筆，眼睛仍停留在筆記本上，嘴唇幅度極小地開合著，似乎在演練他剛才寫下去的文字是不是順口。

“大家的意見都充分發表了吧，還有沒有要補充的？”他終于抬眼環顧了會議室一周，朗聲問道，“剛才大家提出的意見建議，紅霞同志還有要解釋說明的嗎？”

傅紅霞直起身子答道：“按書記和各位領導的指示辦！”

左懷山又沉默了半分鐘才不急不緩地發表重要講話。和眼下官場上流行的套路一樣，左懷山一般只講三個大點，每個大點下再強調三個小點。這種“三三制”的規則不僅方便基層領導記錄傳達，更是被媒體記者喜聞樂見——他們再也不用為抓不到領導講話重點而提心吊膽了。今天左懷山突出的核心內容是城市信用社改制是大勢所趨，是避免金融系統性風險的必由之路，各級各部門要統一思想、無條件支持；市委常委會議原則同意改制領導小組提交的方案，相關部門要結合大家的意見進一步修改完善后報上級主管機構審查備案；組織部門、金融監管部門要根據改革發展需要，堅持“德才兼備、以德為先”的原則配齊配強領導班子。三個問題下他又分別強調了三個具體事項，其中在人事安排上必須過好“廉”關，杜絕帶病提拔；在時間進度上必須進入倒計時，確保12月26日正式掛牌。

“我就簡單地講這些，市委督查室要抓好工作進度的督查，及時向市委匯報。”左懷山合上工作記錄本，“請成功、志球、澤林和紅霞同志留下來，其他同志散會！”

汪致遠將98號車停在市委大樓前坪的旗桿下，看著傅紅霞、國慶軍沿著臺階走進辦公樓大門后他才下車。

車內看上去有點亂，給人的感覺就是臟。錢向南當年告訴他說，車子就是司機的臉面，干凈整潔、平穩順暢駕駛員臉上才會有光。盡管當年是在部隊開車，邊上坐的多數是大老爺們兒，汪致遠也要求自己保持車內外的整潔。既然選擇了與車作伴，那就得拿出些相敬如賓的誠意來。

他先將手套箱的雜物清理干凈，只留下保養手冊和幾包未拆封的面巾紙，行駛證和一根手機充電線被他轉移到中央扶手下的儲物箱。后備箱整理起來難度要大很多，里面散亂的放著一只鞋盒，一個羽毛球拍包，藍色塑料整理箱上放著小旅行包，幾個茅臺酒的紙袋子隨意躺在那兒，露出幾本雜志的小半個頭來……汪致遠初步將它們一一歸置到位，他想如果明天還要我開這臺車，還得再仔細給它洗個澡。

干完這些，他才半靠在車門上掏出煙深深吸了一口。

“兄弟，借個火。”一個中年男人從他左側過來，手里夾著一枝“芙蓉王”。

點上煙，男人并沒有急著要離開的樣子。他看看98號車又打量著汪致遠，問道：“聽說胡胖子高升了，你是接他的班吧？”

見汪致遠一臉不解，他笑道：“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政府邱市長的司機，龔長江，女人們都喜歡叫我老龔。”

汪致遠也笑了，司機的段子張口就來，頓時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他掏出南海檳榔遞過去，龔長江挑了一口紋路細而深的果子塞進嘴里。

“你新來的？”他問。

“上午才報到。”汪致遠答道。

“上個星期我還和胡胖子一起，他只是說可能要到支行當辦公室副主任，沒想到幾天不見就成真了。還是你們金融機構行動迅速，想提拔誰內部開會討論通過就行了，用不著左請示右匯報。聽說這次可是解決了一大批人的位子問題，傅主任會辦事、會做人！”

汪致遠不知道如何回話，只是訕訕地笑著。

龔長江在領導司機隊伍里確實有威望，沒過多久，他們身邊又圍攏來四五個人，都是為市委、政府領導或部門負責人服務的，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只有汪致遠是新兵，他忙著給大家發了一輪香煙、檳榔，互相留了聯系方式，很快就有了共同話題。不知道是誰又把話題扯到下三路，說成功的男人是能夠做到能想到的，更成功的男人是做到不能想到的，最成功的男人是自己不想不做卻把事情辦了的。

龔長江說：“關鍵你得身體好、本領強，就像38號一樣，不服都不行！”話音剛落，大家就發出無法抑制的笑聲。汪致遠摸不著頭腦，愣愣地望著大家希望下文更精彩。

不巧，臺階上涌下一批白襯衫來，見各自的“老板”散會了司機立即散開回到自己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