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往東而行,便能抵達碼頭。
陰云如墨般沉甸甸地壓在碼頭之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工人們,此刻動作皆變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古樸的亭子坐落于碼頭邊,一位白發女人正端坐在其中,自顧自地泡著茶,細致地擦洗著茶具。
她周身散發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仿佛與這陰沉的天氣融為一體。
敢問這大乾,誰人不知這位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冰閻王洛玉衡。
沒人知曉她為何會出現在碼頭,也無人敢上前詢問,眾人皆遠遠避開,不敢靠近分毫。
轟隆,轟隆,陰云中雷聲滾滾。
洛玉衡冷艷的面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沒有絲毫表情波動。
紅底高跟鞋上沾染的幾滴血,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刺眼。
雷鳴聲響起,她將最后一杯茶橫撒在地上,有條不紊地收拾起茶具,準備返回靈寶觀。
在另一條回南疆的道路上,李野、小鳶、于虎三人費了一番力氣,才將敖燼的手與魔劍分開。
正當于虎握住魔劍,準備將其收回劍鞘,帶回府中時,異變突生。
劍身發出一陣詭異的嗡鳴顫動,劍上那些散發著紅光的暗紋,如靈動的蛇般漸漸淤積在于虎抓著的地方,而后竟順著他的手臂攀爬而上。
李野見狀,心中暗叫不好,當機立斷大喊:“于虎哥!快把劍放下!”
于虎卻仿若失了聽覺,對李野的呼喊充耳不聞。
于虎眼中的世界陡然扭曲變形,他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父親于禁、大哥于鎮關、二哥于鎮山,他們率領著北庭精銳,如猛虎下山般一路奔襲,踏破賀蘭山。
大漠中,鐵騎揚起漫天煙塵,緊緊追逐著北蠻殘軍。
于虎感覺自己的意識竟奇妙地融入了鎮北侯于禁的身體。
心中涌起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憤怒,那是對敵人侵占疆土、屠殺將士、殘害百姓的切齒之恨。
殺!
絕不能讓那個瀕死的浮屠境北蠻逃脫!
這股憤怒如同熊熊烈火,幾乎將他的理智完全吞噬。
而在李野眼中,于虎已被魔劍上的黑紅色斑紋爬滿手臂,正瘋狂地揮舞著魔劍,對著空氣嘶吼、憤怒。
無奈之下,李野只能施展凝冰之術,凍結了于虎的雙手雙腳。
但即便如此,于虎的神情依舊充滿怒意。
熱氣不斷從他的喉腔中迸出,整個人宛如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
他手上的魔劍更是沉重異常。
李野和小鳶二人合力也無法將其取下。
李野焦急地看向小鳶,問道:“鳶鳶姐,這,于虎哥這是怎么了?”
小鳶面露茫然,“我實不知這是何緣故,魔劍于端木家向來被鎮壓在劍冢之中,我此前從未見過這般情形,一時竟不知該......”
正當師姐弟二人手足無措之際,李野瞧見一個手執高大禪杖的白毛小女孩緩緩走來。
“鬼姐姐,于虎哥他這是怎么了?”李野急忙問道。
小鳶看不到小女孩,一臉疑惑地問李野:“師弟,你在跟誰說話?”
情況緊急,容不得過多解釋。
李野快步迎上前去。
他深知這個如影隨形的小女孩實力非凡,說不定真能化解眼前的危機。
小女孩拿起禪杖,輕輕敲了敲結了一層冰的地面。
而后靜靜地凝視著于虎。
她嘴唇微動,李野只能從口型中讀出她在說:‘等著,于禁會救他。’
李野轉頭看向于虎,只見他臉上的憤恨之色竟漸漸平息。
于虎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于禁,他滿身是傷,卻依舊堅毅地站在自己身邊。
李野亦瞧見了那模糊的身影,不若于虎所見那般真切,想來應是從魔劍中逸出的靈體,即所謂的殘魂。
于虎眼角間有不知是雨還是淚水的液體滑落。
眼前這個一向不茍言笑的北庭將軍,此刻竟對著自己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中滿是慈愛與欣慰。
父親緩緩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兒子,爹不想讓你習武,不想讓你從軍,你卻還是靠著自己入品了,很厲害。”
于虎瞪大了眼睛,反復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激動地喊出:“爹……”
鎮北侯伸出手,第一次抱住了自己的兒子。
盡管他只是個殘破的靈體,無法觸摸到任何實物。
“兒子,原諒爹,不是爹不想,是爹真的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越是看著你長大,爹越是能理解你奶奶當年為何看見我第一次持劍入品,她沒有欣喜,只是嘆息。”
“我于家自于國公伊始,十二代人,滿門忠烈,皆是戰死。
我們于家世代是大乾的利刃,你爺爺當年瀕死之際告訴爹,
‘戰死,這就是于家人的善終。’
但我不舍啊,你娘親一生操勞,去世得早。
爹大抵是自她去世時起,就偷偷藏了私心,我命可為國為民,但我兒子不可。
我想要我兒子一生安康順遂。
不過你既已做出選擇,爹也很驕傲。
我們于家,沒有孬種!”
鎮北侯挺直殘破的身軀。
于虎記憶里的父親總是高大偉岸,而這最后一次相見,自己竟已高過父親半個頭。
北庭侯拍了拍衣甲上本不存在的落灰,說道:“于虎,照顧好于家,照顧好你二娘。爹先走了,你娘親已等爹多時了。”
鎮北侯最后一次凝視著自己已出落成少年郎的兒子,隨后緩緩轉身離去。
于虎手上腳上的冰晶漸漸化成了雨水。
他踉蹌地跟上前幾步。
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于禁的身影卻如碎裂的冰晶,消散在了空氣中。
地上的魔劍不再有異動。
從此它便是一把普通的劍,于禁被困住的殘魂也終于得到解脫。
于虎俯下身子,輕輕拾起地上的魔劍,他細心地擦了擦劍身,隨即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回了狀態。
關于父親,于虎本有千言萬語,亦有諸多遺憾與不解,渴望追溯,想要問清。
但當真正見到父親的這一刻,卻仿佛一切都無需言說。
哪怕只是這短暫的團聚,也讓他心中的諸多心結都放下。
他本以為父親會訓斥自己為何執意走上這條路,為何堅持習武,為何不遵從他的安排,然而父親所說的卻是:“我們于家,沒有孬種……”
李野看向很快重整狀態的于虎。
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
“于虎哥,我們回去吧。”
于虎點點頭,抱著手中用父親遺骸熔煉的魔劍,對著李野恭敬地鞠了一躬,誠摯地說道:
“小野哥,此次為家父收回遺骸,如此大恩,我于虎一生,沒齒難忘!”
李野注意到,于虎手上剛剛被魔劍爬上的黑紅色斑紋并未消失,只是漸漸安靜下來,不再躁動,顏色也不再鮮亮,變得暗沉。
在于虎黝黑的皮膚下,這斑紋并不顯眼。
不知這究竟是魔劍留下的痕跡,還是鎮北侯給予的力量。
其中似蘊藏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卻已沒了先前不祥的氣息。
小鳶在旁邊催促道:“快走快走,趁著現在沒人,我們趕緊回去,哪有兇手一直在兇案現場呆著的道理?”
李野點點頭,回應道:“知道了師姐。”
三人整理好衣裝,轉身離去。
只留下地上的一層冰晶,以及敖燼的尸體靜靜地躺在冰面上,那尸體仰望著烏云密布、雷聲滾滾的天空。
李野走了幾步,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只見遠處那跟屁鬼竟坐在案發現場旁邊的大石頭上,絲毫沒有準備離去的跡象。
李野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擔憂。
雖知一會來調查的錦衣衛看不到她。
但萬一出現什么意外,敖燼之死會不會莫名被歸咎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