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把最后一個沉甸甸的紙箱拖進(jìn)樓道深處,單元門那銹蝕的彈簧在他身后發(fā)出一聲漫長而痛苦的**,像垂死之人的嘆息。樓道里那盞接觸不良的聲控?zé)簦陬^頂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明滅不定。昏黃的光線如同摻了雜質(zhì)的水,渾濁地流淌下來,把他鬢角新冒出的白發(fā)染上一層洗不掉的灰垢。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沉悶的嗡鳴在狹窄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他掏出來,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瞇了瞇眼。是前妻的短信,字字冰冷:“兒子的學(xué)費下周一就得交了,你看著辦。” 他死死盯著那行字,指腹無意識地、一遍遍在“學(xué)費”兩個字上摩挲,仿佛要將它們從冰冷的玻璃屏上摳下來。直到屏幕徹底暗下去,才映出他自己那張疲憊憔悴、仿佛被生活揉搓過無數(shù)次的臉——一個被債務(wù)壓垮的失敗者。
“黃哥,還在忙呢?”
一個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卻又裹著一層陌生的、用昂貴古龍水精心噴刷過的外殼,突兀地撞破了樓道里潮濕的霉味。老黃猛地回頭。老馬站在那里。那個曾經(jīng)和他一樣,穿著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廉價襯衫,在同一個格子間里為五斗米折腰的老馬,此刻卻像從另一個世界掉下來的碎片。一身剪裁精良、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定制深色西裝,將他整個人襯得挺拔而疏離。手腕上那塊金表,即使在樓道這昏昧的光線下,也執(zhí)著地反射著一點冷硬的光,像某種無聲的宣告。老黃胃里一陣翻攪,上個月在超市的偶遇瞬間涌回眼前:老馬推著塞得滿滿的購物車,進(jìn)口牛排、包裝精美的紅酒,被他毫不在意地扔進(jìn)去,結(jié)賬時那串?dāng)?shù)字讓老黃心驚。老馬拍著他的肩膀,那力道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人啊,總得往高處走,不然這輩子就白活了。” 那聲音,此刻在這樓道里,帶著回音。
“剛搬完家,收拾一下。” 老黃的聲音干澀,抬腳踢了踢腳邊那個敞著口的紙箱。里面散亂地堆著他從公司帶回來的最后一點家當(dāng):幾本卷了邊的舊書,還有一個十年前獲得的“最佳員工”獎杯,鍍金的表面早已斑駁脫落,現(xiàn)在連墊桌腳都透著一股寒酸的諷刺。
老馬的皮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樓梯上,竟沒發(fā)出半點應(yīng)有的聲響,像踩在云里。“正好,” 他臉上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遞過來一個信封,“今晚有個局,帶你去見見世面。能開眼界,也能……解決實際問題。” 信封的觸感異常,細(xì)膩中帶著一絲冰涼,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皮膚,燙金的暗紋在昏暗里幽幽反光。老黃下意識地接住,指尖傳來一種滑膩的不適感。“這可是頂級會所,一般人想進(jìn)都進(jìn)不去。只要能進(jìn)去,” 老馬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老黃口袋里的手機,“你兒子那點學(xué)費,根本不算事兒。”
老黃捏著信封,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他打開它,抽出一張硬挺的卡片。邀請函上,纏繞的蛇形花紋在樓道微弱的光線下,竟泛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磷火的幽光。他鬼使神差地湊近鼻尖聞了聞——一股極淡的、混合著高級木材香氣的福爾馬林味道,像打開了塵封多年的標(biāo)本柜,冰冷而詭異的氣息瞬間鉆入鼻腔,直沖腦門。
“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黃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后背的汗毛根根豎起。這味道,這花紋,還有老馬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過于濃郁的香氣,都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邪氣。
“別問那么多。” 老馬的手掌精準(zhǔn)地拍在他的肩頭,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七點,古董街三號后門等你。記得穿體面點。” 說完,他轉(zhuǎn)身下樓,那身昂貴西裝的衣角在樓梯轉(zhuǎn)角處一閃,如同被黑暗吞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那股混合著古龍水和福爾馬林的怪異氣味在空氣中彌漫。
古董街三號的后門,如同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巧妙地藏在兩堵被茂密爬山虎完全覆蓋的高墻之間,若非刻意尋找,幾乎無法察覺。門鈴是一塊嵌在濕冷石墻里的金屬板,表面蝕刻著同樣扭曲的蛇形暗紋。老黃深吸一口氣,樓道里那股混合著霉味和古龍水的記憶似乎又涌了上來。他猶豫再三,終于伸出手指,按了下去。
指尖觸碰到金屬板的瞬間,那地方竟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泛起一圈圈漣漪般的波紋!老黃驚得猛縮回手,心臟幾乎跳出喉嚨。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個穿著筆挺黑色燕尾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侍者躬身行禮,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像櫥窗里的假人模特,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精確到毫厘。
“黃先生,這邊請。” 侍者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冰冷的機械合成音。
門在身后悄然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走廊異常寬闊,腳下厚厚的地毯柔軟得如同踩在云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只剩下老黃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邊回響。兩側(cè)墻壁上掛滿了巨大的油畫,畫中人物無論男女老幼,都穿著不同時代的華麗服飾,他們的眼睛無一例外地空洞而深邃,瞳孔的顏色在昏暗光線里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深綠。更詭異的是,無論老黃走到哪里,那些眼睛似乎都在緩緩轉(zhuǎn)動,視線牢牢地釘在他身上,帶著一種非人的審視。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鳶尾花香水味,甜膩得發(fā)齁,但老黃每一次呼吸的間隙,總能捕捉到一絲別的氣味——一種雨后濕冷泥土里爬蟲翻攪出的腥氣,冰冷而滑膩,頑固地鉆進(jìn)他的鼻腔深處,引起一陣陣反胃。
“那是什么地方?” 他猛地停下腳步,指著走廊盡頭一扇磨砂玻璃門。門內(nèi)隱約有詭異的紅光一閃一閃,伴隨著一種持續(xù)的、令人牙酸的皮革摩擦聲,“沙沙…沙沙…” 像是什么東西在反復(fù)擦拭著粗糙的表面。
侍者臉上的笑容如同用模具刻印上去的,固定在嘴角三十度的位置,紋絲不動:“先生,那是維護(hù)室。” 他的聲音平板無波,說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微微側(cè)身,繼續(xù)在前方引路,仿佛老黃的問題從未存在過。
宴會廳的大門無聲地向內(nèi)敞開。巨大的視覺沖擊瞬間攫住了老黃。一盞由無數(shù)切割水晶棱片組成的吊燈懸掛在穹頂,如同倒懸的冰晶森林。燈光被折射、分裂,化作無數(shù)道鋒利的光束,無情地切割著廳內(nèi)的空間,也切割著每個人的臉龐,投下明暗交錯、邊緣銳利的陰影。長條餐桌鋪著雪白得刺眼的桌布,上面擺放著沉重的銀質(zhì)燭臺,燭火卻凝固般紋絲不動,橘黃色的火焰如同被凍結(jié)的琥珀,散發(fā)著死寂的光。老黃的目光掃過在座的賓客,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他們端坐的姿態(tài)、舉杯的姿勢,甚至小指微微翹起的弧度,都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確一致。沒有交談的低語,沒有杯盞的輕碰,只有一種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安靜。他們像一群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精美木偶,被無形的線提在同一個點上。
“這位是張總,那位是李董……” 老馬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臉上堆著過于熱情的笑容,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顯得格外突兀。他逐一介紹著。被點到名字的人,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木偶,動作整齊劃一地轉(zhuǎn)過頭來,臉上掛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笑容——嘴角上揚,肌肉僵硬,眼神空洞,如同批量復(fù)制的面具。一個穿著高開叉紫色絲絨旗袍的女人朝老黃的方向舉了舉手中盛著暗紅色液體的酒杯,動作優(yōu)雅卻毫無生氣。老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隨即猛地一縮——女人脖頸裸露的皮膚在冰冷的水晶燈光下,竟泛著一種類似蠟像的、毫無生命光澤的質(zhì)感。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在她左耳后,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隱約有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縫合痕跡,像高級玩偶身上不易察覺的接縫。
一陣微弱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侍者們?nèi)缤撵`般出現(xiàn),每人手中托著一個巨大的銀質(zhì)餐盤蓋。他們走到每位賓客身后,步調(diào)、動作、甚至掀開餐蓋的角度都精準(zhǔn)得如同機械臂操作。沉重的銀蓋被同時揭開,發(fā)出“嗡”的一聲金屬共鳴,在空曠的穹頂下久久回蕩,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低音震顫。
餐盤中央,幾片被切得薄如蟬翼的肉片呈半透明的粉紅色,邊緣浸染著如同珍珠母貝內(nèi)壁般變幻不定的虹彩光澤,精致得不似人間煙火。它們被擺放在某種深色的、凝膠狀的基底上,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清甜與濃郁肉香的奇異氣息,極其誘人,瞬間蓋過了空氣中殘留的鳶尾花香和那絲若有若無的腥氣。老黃的胃袋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咕嚕聲——那是長久以來被廉價食物和焦慮折磨的腸胃,對眼前這極致誘惑的本能反應(yīng)。
“這是……‘霜降和牛’?” 老黃拿起沉重的銀叉,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那片粉嫩的肉片。叉尖傳來的觸感并非和牛應(yīng)有的細(xì)膩脂肪感,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輕微的黏性和彈性,像觸碰到了某種活物的表皮。
“嗤……” 那個穿紫旗袍的女人發(fā)出一聲輕淺的笑聲,聲音清脆卻冰冷,如同玻璃珠掉落在瓷盤上,“這可比和牛稀罕多了,黃先生。” 她微微前傾,涂著暗紫色口紅的嘴唇開合著,“是‘特殊養(yǎng)殖’的,每日聆聽古典樂,飲用深層礦泉,精心呵護(hù)……才能有這般至純的風(fēng)味呢。” 她說話時,老黃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清晰地看見,在她猩紅的舌尖邊緣,那枚異常尖銳的犬齒上,沾著一星點極其微小的、尚未擦拭干凈的暗紅色痕跡,像凝固的血珠。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頭,他強行壓下,胃里卻翻江倒海。
坐在老黃旁邊的一個禿頂、面色蠟黃的中年男人,此刻卻完全被盤中的“珍饈”吸引。他幾乎是虔誠地、小心翼翼地叉起一片肉,近乎貪婪地送入口中。咀嚼的動作很輕,但老黃清晰地看到他閉著眼睛,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臉上肌肉松弛下來,露出一種近乎迷醉的滿足表情,仿佛靈魂都被這美味撫慰熨帖了。他甚至發(fā)出了一聲極輕的、滿足的嘆息。
這表情像一根針,刺破了老黃心中的疑慮。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這地方,這些人,雖然詭異,但也許只是某種極其隱秘、極其奢華的圈子?兒子的學(xué)費……他想到那條短信,想到前妻冰冷的臉。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那點犬齒上的暗紅和女人蠟質(zhì)的皮膚,學(xué)著旁邊男人的樣子,叉起一片肉,閉上眼睛,送入口中。
奇妙的口感瞬間在舌尖炸開。那肉片入口即化,完全沒有預(yù)想中的黏膩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柔嫩,仿佛最上等的油脂在舌尖瞬間融化成溫?zé)岬呐鳌R还呻y以形容的、層次豐富的鮮美滋味瞬間席卷了整個口腔。初時是清冽的甘甜,如同山泉,接著是濃郁的、帶著大地氣息的醇厚肉香,最后在舌根處留下一絲微妙的、令人上癮的回甘。這滋味是如此霸道,如此完美,瞬間沖垮了老黃所有的警惕和疑慮。他不由自主地又叉起一片,這次他沒有閉眼,看著那粉嫩的肉片消失在唇齒間,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嚨滑下,一路熨帖到空虛的胃底,帶來一種久違的、令人沉迷的飽足感和愉悅。他甚至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回味著那絲若有若無、令人迷醉的甘甜。盤底那深色、半凝固的琥珀色湯汁,在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散發(fā)著更濃郁的、混合著肉香和奇異香料的氣息。
酒過不知幾巡,廳內(nèi)那種凝固的、非人的寂靜被一陣輕微的機械摩擦聲打破。一個穿著同樣筆挺西裝、戴著雪白手套的經(jīng)理模樣的人,推著一個蒙著猩紅絨布的巨大輪盤走了進(jìn)來。那輪盤的木質(zhì)底座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暗褐色,紋理扭曲盤結(jié),像凝固的血管,隱隱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息。經(jīng)理面無表情,動作精準(zhǔn)地將輪盤停在長桌盡頭。當(dāng)他抬起手調(diào)整輪盤位置時,老黃的呼吸猛地一窒——經(jīng)理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其中一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竟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角度,向后彎折了將近九十度!那絕不是人類骨骼能做出的動作!
“游戲時間到了。” 經(jīng)理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冰冷的鐵塊敲擊,“抽中誰,誰就是今晚的榮幸。” 他特意在“榮幸”二字上加重了音節(jié),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強調(diào)。
紅布被猛地掀開!輪盤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正閃爍著幽幽的綠色熒光,如同墓地的磷火。老黃的目光瞬間凝固,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老馬名字的旁邊!輪盤邊緣,尖銳的金屬指針閃爍著寒光。
“嗡……” 一聲低沉的啟動音響起,指針開始緩緩轉(zhuǎn)動,速度越來越快。就在這一刻,整個宴會廳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又灌入了粘稠的膠水,變得沉重?zé)o比,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那些凝固在燭臺上的橘黃色火焰,竟齊刷刷地、違反物理規(guī)律地朝著指針旋轉(zhuǎn)的順時針方向傾斜!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詭異的景象讓老黃幾乎無法思考,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盯著那飛速旋轉(zhuǎn)的指針,看著它帶著死神的呼嘯,劃過自己的名字,最終,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精準(zhǔn),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老馬”兩個字上!
“不——!!!”
老馬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如同被刷上了一層慘白的石灰。他手中的水晶高腳杯“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猩紅的酒液如同潑濺的鮮血,在雪白的地毯上迅速蔓延開刺目的圖案。“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搞錯了!搞錯了!”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凄厲的嚎叫,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不顧一切地?fù)湎蚰莻€決定他命運的輪盤。他的手指剛剛觸碰到那暗褐色、仿佛吸飽了某種液體的冰冷木質(zhì)邊緣,旁邊兩個如同雕塑般靜立的侍者瞬間動了。他們的動作快如鬼魅,力量大得驚人,四只戴著白手套的手如同鐵鉗,死死扣住了老馬的雙臂。那指節(jié)深陷進(jìn)老馬胳膊的肌肉里,陷下去的弧度都一模一樣,透著一股非人的、精準(zhǔn)的暴力。
“運氣真好啊,老馬。” 張總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些,嘴角咧開一個夸張的弧度,然而他的眼角卻紋絲不動,那笑容如同畫上去的面具,只有嘴角在機械地拉扯,“這可是莫大的榮幸,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假歡欣。
穿紫旗袍的女人用涂著深紫色指甲油的指尖,輕輕刮擦著酒杯的邊緣,發(fā)出“吱——嘎——”的尖銳噪音,像粉筆劃過黑板,直鉆人的腦髓。“老馬,” 她的聲音如同冰錐,“可得留個好滋味啊。我們……都等著呢。” 她猩紅的舌尖若有若無地舔過那枚沾著暗紅的犬齒。
老馬絕望的哭嚎聲在空曠的宴會廳里回蕩,充滿了令人心碎的恐懼和哀求。他被那四個侍者毫不費力地架了起來,雙腳離地,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朝著走廊盡頭那扇曾透出紅光的磨砂玻璃門走去。哭嚎聲越來越遠(yuǎn),最終被那扇門無聲地吞噬,留下一片死寂。那扇門在老黃眼中,此刻變成了一張通往地獄的巨口。
老黃僵在原地,胃里剛剛品嘗過“珍饈”的地方,此刻翻江倒海。那極致的美味瞬間變成了最惡毒的毒藥,一股強烈的酸腐味直沖喉嚨。他彎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身體劇烈地顫抖。那粉色的肉片,那琥珀色的湯汁,此刻在他腦海里翻滾、變形,與老馬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重疊在一起。美味?那是什么?那是……
“黃先生,請。” 兩個侍者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兩側(cè),冰冷的手如同鐵箍般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們的力氣同樣大得驚人,不容抗拒地架著他,拖向那扇吞噬了老馬的門。老黃想掙扎,想呼喊,但喉嚨像是被恐懼的膠水堵住,只能發(fā)出徒勞的嗬嗬聲。他被拖離了令人窒息的水晶燈光,重新進(jìn)入那條鋪著厚地毯的走廊。
越靠近那扇磨砂玻璃門,空氣中那股甜膩的鳶尾花香就越是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如同屠宰場最深處彌漫的氣息。這腥甜中還頑固地混合著那股熟悉的福爾馬林消毒水味,兩種截然不同卻又同樣令人不適的氣息絞纏在一起,變成一種甜膩得發(fā)齁、令人頭暈?zāi)垦5膼撼簟@宵S的胃袋劇烈抽搐,眼前陣陣發(fā)黑。
門無聲滑開。眼前的景象讓老黃瞬間停止了呼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這里根本不是什么維護(hù)室,而是一個冰冷、高效、充滿金屬寒光的處理間!巨大的排氣扇在頭頂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正中央,一張巨大的、泛著森冷寒光的不銹鋼操作臺如同刑具。老馬被粗大的鐵鏈牢牢地捆在臺面上一個特制的凹槽里,身體被強行拉直固定。眼淚、鼻涕糊滿了他的臉,他徒勞地扭著,嘴里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破碎的“救命”聲,眼神里只剩下純粹的、瀕死的絕望。
一個穿著無菌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影站在臺邊,正慢條斯理地戴上一副嶄新的橡膠手套。老黃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認(rèn)出來了!這個人,就是剛才在宴會廳里,為他揭開那盤“珍饈”餐蓋的侍者!此刻,他手中拿起了一把閃著寒光、薄如柳葉的手術(shù)刀。
“看仔細(xì)了。” 一個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的聲音在老黃耳邊響起,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按住了他的后頸,強迫他抬起頭,視線無法從那恐怖的景象上移開。
白大褂侍者舉起手術(shù)刀,鋒利的刀尖對準(zhǔn)了老馬劇烈起伏的胸口。老馬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刀鋒落下,劃破皮膚——
“啊——!!!”
老馬發(fā)出的慘叫聲凄厲到非人,卻在最高亢處陡然變調(diào),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捏斷了聲帶,只剩下一種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短促而絕望的“呃…呃…”聲,在冰冷的金屬空間里回蕩,比任何嚎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這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瞬間,老黃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侍者,握著刀的手停頓了一下。他微微歪了歪頭,似乎對老馬那變調(diào)的嘶鳴感到一絲困惑。隨著這個動作,他脖頸左側(cè)的皮膚,在無菌口罩的系帶邊緣,極其詭異地鼓脹起來!像是一個被塞了東西的劣質(zhì)塑料袋,里面的東西在薄薄的人皮底下劇烈地蠕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無法形容的、非人的怪異形狀!那鼓包只持續(xù)了一瞬,便平復(fù)下去。
老黃胃里翻騰的酸液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他“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穢物濺在自己昂貴的(借來的)皮鞋上。然而這并未結(jié)束。另一個侍者端著一個精致的骨瓷小碗走了過來,碗里是半勺溫?zé)岬摹⑷缤系确涿郯闵珴傻溺晟珳l(fā)著一種奇異的、帶著淡淡藥草味的肉香——正是剛才在宴會廳里,那盤“珍饈”底部濃縮的精華。
“不……不……” 老黃徒勞地掙扎,牙齒打顫。
那只按著他后頸的手猛地加力,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另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捏開了他的下巴。盛著琥珀色湯汁的小勺,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塞進(jìn)了他的嘴里!
溫?zé)岬囊后w瞬間充斥口腔。那湯汁……濃郁得化不開!極致濃縮的鮮美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味蕾,帶著一種深沉醇厚的肉香和奇異的甘甜,幾乎要讓人沉溺。但就在這洶涌的、令人迷醉的滋味之下,一種極其頑固、極其熟悉的味道,如同水底的暗礁,猛地刺穿了這美味的幻象——那是老馬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在辦公室用那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泡的枸杞茶的味道!那股微甜、微酸、帶著一絲土腥氣的獨特氣味,此刻在口腔里、在鼻腔里,與那極致的美味血腥地交融在一起!
“嘔——!!!”
極致的鮮美瞬間變成了極致的褻瀆與恐怖!老黃的胃猛烈地痙攣、抽搐,仿佛要將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嘔吐出來。他劇烈地干嘔,身體蜷縮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蝦米,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就在這生理性的劇烈痛苦和無法言喻的驚駭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個穿白大褂的侍者似乎完成了什么步驟。那人直起身,摘下了沾著血污的口罩。
老黃模糊的視線里,映出對方的下半張臉。那嘴角……那嘴角正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結(jié)構(gòu)的方式,緩緩向上、向兩側(cè)裂開!一直裂開到了耳根下方!裂口里,是兩排如同鋸齒般、閃爍著寒光的森白利齒!
“嗚——嗚——嗚——!!!”
就在這令人魂飛魄散的瞬間,尖銳刺耳的警笛聲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刃,毫無預(yù)兆地刺破夜空,由遠(yuǎn)及近,瘋狂地呼嘯著!聲音穿透了厚實的墻壁,沖進(jìn)了這間血腥的處理室!
處理室里瞬間陷入了混亂。那按住老黃的侍者手勁微微一松。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老黃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蠻力,猛地掙脫了鉗制,像一頭被逼瘋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撞向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布滿油污的金屬格柵——那是一個通風(fēng)管道的入口!格柵被他撞得變形、脫落,他手腳并用地鉆了進(jìn)去,狹窄的管道內(nèi)壁刮擦著他的皮膚和昂貴的西裝,留下道道血痕。他拼命地往里爬,身后傳來沉重的撞門聲和一種非人的、如同無數(shù)指甲同時刮過玻璃般的尖銳嘶鳴,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通風(fēng)管道里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味和冰冷的鐵銹味。老黃蜷縮在管道深處一個稍寬的拐角,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他透過管道縫隙,顫抖著向下窺視。
通道下方的走廊里,刺眼的警燈紅光透過窗戶,將一切染上血色。那些原本在走廊里如同木偶般移動的侍者、經(jīng)理,包括從宴會廳里被驚動走出來的張總、李董、還有那個穿紫旗袍的女人,此刻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僵立在原地。緊接著,更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
他們的身體,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皮膚以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角度向內(nèi)塌陷、收縮!像被戳破的氣球,又像熟透的果實驟然腐爛。
“噗嗤……噗嗤……噗嗤……”
一連串輕得如同氣泡破裂的聲響。一件件空癟的人皮外套,連同他們身上價值不菲的西裝、旗袍,如同被丟棄的垃圾袋,軟塌塌地從他們原本站立的地方滑落下來,堆在厚厚的地毯上。老黃瞪大眼睛,在晃動的警燈紅光下,他清晰地辨認(rèn)出那些皮囊:張總那套筆挺的條紋西裝領(lǐng)口,還別著那顆歪歪扭扭、昨天老馬還嘲笑過“俗不可耐”的金色領(lǐng)針;李董那件馬甲;還有那件高開叉的紫色絲絨旗袍,此刻像一張被揉皺的蛇蛻,癱軟在地。
老黃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皮囊的后頸處。在衣領(lǐng)或發(fā)絲的遮掩下,每一張人皮的后頸皮膚上,都有一道清晰的、如同蜈蚣般的縫合線!那縫合線的紋路,扭曲盤繞,與他手中那張燙金邀請函上詭異的蛇形花紋,一模一樣!
“精神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 一個年輕警官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漠,將一份報告“啪”地一聲拍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油墨的氣味濃烈刺鼻,嗆得坐在對面的老黃一陣劇烈咳嗽,佝僂著背,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他穿著拘留所統(tǒng)一的、散發(fā)著消毒水和霉味的灰藍(lán)色號服,整個人縮在椅子里,比搬紙箱時更加干癟枯槁,眼神渙散地落在桌面上。“應(yīng)激性障礙,重度。伴有明顯的被害妄想及現(xiàn)實解體癥狀。” 警官念著報告上的結(jié)論,聲音平板得像在讀說明書。
拘留所探視間里,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滿污漬的玻璃。前妻的臉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磨砂塑料布。她的聲音通過通話器傳來,帶著冰渣子般的寒意:“兒子說……不想見瘋子。” 一個薄薄的信封從玻璃下方的傳遞口塞了進(jìn)來。“這是最后一筆。以后,別再聯(lián)系我們了。”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老黃伸出枯瘦、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難以洗凈的暗紅污垢的手,顫抖著捏起那個信封。輕飄飄的,里面大概只有幾張鈔票,卻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他捏著信封,像捏著自己最后一點殘存的、名為“父親”的身份,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出拘留所的大門。
晚秋的風(fēng)像無數(shù)冰冷的小刀,卷著枯黃的落葉抽打在他臉上,帶著一股萬物凋零的蕭瑟。他下意識地裹緊了單薄的外套。街角,一個穿著深灰色西裝、身材挺拔的男人正彎腰系鞋帶。老黃的視線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男人的后頸上——一小片裸露的皮膚在慘淡的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如同劣質(zhì)塑料薄膜般的褶皺,像沒熨平的床單,微微凸起。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這黏著的、令人不適的目光,猛地直起身,轉(zhuǎn)過頭。他臉上瞬間堆起一個笑容,嘴角上揚的弧度精準(zhǔn)得如同用尺子量過,眼睛彎成恰到好處的弧度,然而那眼神深處卻空洞一片,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非人的僵硬。他朝老黃點了點頭,動作流暢卻毫無生氣,隨即轉(zhuǎn)身匯入人流,消失不見。那笑容像一枚冰冷的印章,蓋在了老黃的心上。
回到那間廉價公寓,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絕望的味道。窗外,城市霓虹的燈光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將扭曲變幻的光斑投射在斑駁脫落的天花板上,光怪陸離,像極了那晚宴會廳里懸掛的、割裂一切的水晶吊燈。老黃坐在床沿,目光空洞地掃過墻壁上蛛網(wǎng)般蔓延的裂縫。突然,他的身體猛地一僵——那些裂縫的走向、那水泥剝落后露出的弧度……竟與處理室里那張不銹鋼操作臺的凹槽內(nèi)壁,驚人地相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讓他如墜冰窟。
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刻板的節(jié)奏感。
老黃如同提線木偶般站起身,走到門后那塊布滿裂紋的穿衣鏡前。鏡中映出的人影,眼角的皮膚不知何時多了幾道細(xì)密的紋路,那紋路延伸的弧度……竟與張總臉上那僵硬笑容的紋路分毫不差!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顫抖著摸向自己的后頸。那里的皮膚緊繃著,摸上去有種奇怪的滑膩感,像貼了一層薄薄的、不透氣的塑料膜。
“您的快遞。” 門外的聲音響起。老黃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是那個在拘留所里,把精神鑒定報告拍在桌上、聲音冷漠的年輕警官!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寒意攫住了他。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他遞過來一個信封——燙金的邊緣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泛著磷光,與他口袋里那張揉皺了的、來自地獄的邀請函一模一樣!信封中央,那扭曲盤繞的蛇形花紋仿佛活了過來,在燈光下微微蠕動,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冰冷氣息。
“張總說,那邊缺個人填桌” 年輕警官的嘴角向上扯動,精準(zhǔn)地固定在那個如同量角器量出的三十度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隨著他說話的動作,老黃的瞳孔驟然縮緊——在警官左耳后,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縫合線,在樓道燈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xiàn)。
老黃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那些暗紅色的污垢,無論用刷子刷了多少遍,用肥皂搓了多少次,依舊頑固地嵌在那里,像永不磨滅的罪證。他想起老馬最后說過的話,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回響:“人啊,得往上走。”
廊里的聲控?zé)粢蝗缂韧亟佑|不良,在頭頂發(fā)出“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光線明滅不定,將他和警官的影子拉長、扭曲、又縮短。老黃沉默著,一步踏出房門。他的皮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如同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像一個被黑暗同化的幽靈,他跟在警官身后,走向樓梯口那片更深、更濃的黑暗。腳步聲徹底消失了,只有那盞壞掉的燈,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閃爍著,將樓道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光影,最終,一切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無聲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