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車輪碾過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像敲打著陳舊的鼓面。黃塵被粗暴地?fù)P起,濃稠得如同凝固的霧靄,粘稠地?fù)湎蜍嚧埃謫艿眯】∫魂噭×铱人?,肺葉仿佛被砂紙磨過。他搖下車窗,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讓故鄉(xiāng)的空氣混雜著泥土、腐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涌入肺腑。車窗外,連綿的青山在七月午后的溽熱中蒸騰著水汽,輪廓依稀是記憶中的模樣,卻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濾鏡。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椏扭曲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具被風(fēng)干的巨獸骸骨,沉默地、固執(zhí)地矗立著,成為這片土地永恒的、不祥的守望者。
自從考上大學(xué),掙脫了這片土地的引力,他便再未回頭。故鄉(xiāng)成了電話線那頭模糊的問候,匯款單上冰冷的地址,以及記憶深處逐漸褪色的底片。若不是童年玩伴二柱那通帶著濃重鄉(xiāng)音、混雜著鞭炮聲和醉意的電話,邀請他回來喝喜酒,他想,或許這片土地連同那些模糊的過往,將永遠(yuǎn)沉入遺忘的深淵。
村子比記憶中更顯局促、破敗。記憶里喧鬧的曬谷場空寂無人,幾處坍塌的土坯墻像被啃噬過的傷口,裸露著磚石和朽木。唯一鮮亮的色彩,是二柱家新房門口懸掛的兩條紅綢,在灰撲撲的土墻映襯下,紅得刺眼,紅得近乎妖異,像垂死掙扎濺出的血。院子被臨時搭起的油布棚覆蓋,里面擠滿了人。喧鬧聲、笑鬧聲、碗筷的碰撞聲、孩童追逐的尖叫、還有劣質(zhì)音響放出的喜慶旋律,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久違卻又隔膜的鄉(xiāng)土喧囂,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透支生命力的熱鬧。小俊深吸一口氣,試圖融入這熟悉又陌生的氛圍,目光卻像被磁石牽引,牢牢釘在灶房角落一個佝僂的身影上。
那人蜷縮在一張矮小的馬扎上,背對著喧鬧的人群,正機(jī)械地,一下下地劈著柴。他身上套著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襖,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天里,也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袖口磨得稀爛,露出一截黧黑、干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腕,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虬結(jié)。頭發(fā)像一團(tuán)被狂風(fēng)蹂躪過的枯黃亂草,沾滿了灰塵、草屑和某種可疑的污漬。他的動作笨拙而危險,斧頭落下的位置歪歪扭扭,好幾次鋒刃幾乎是擦著他那雙同樣污黑、赤著的腳邊落下。小俊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個塵封在記憶最底層、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名字,帶著鐵銹般的腥氣,猛地沖破了閘門。
“小龍?” 他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劈柴聲沒有停頓。那人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像,對呼喚毫無反應(yīng)。
小俊往前走了幾步,繞過散亂的柴堆,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試探,喊出了童年時只有他們幾個玩伴才知道的昵稱:“石頭?是我啊,小俊!你俊哥回來了呀!”
斧頭懸在半空,終于停住了。那人極其緩慢地、仿佛生銹的齒輪般,一寸寸地轉(zhuǎn)過身來。一張被厚厚的泥垢和油污覆蓋的臉,五官模糊不清,只有那雙眼睛空洞、茫然,像兩口被歲月吸干了水分的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焦點(diǎn)。他渾濁的視線似乎在小俊臉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某個虛無的遠(yuǎn)方。然后,他對著小俊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咧開了嘴,露出一個純粹肌肉牽動的、沒有任何情感內(nèi)涵的、空洞的笑容,嘴角牽扯著干裂的皮膚,露出幾顆黃黑的牙齒。隨即,他又低下頭,重新握緊了斧柄,繼續(xù)他那危險而徒勞的劈砍。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寒意瞬間攫住了小俊的心臟,狠狠攥緊。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像山間小獸般敏捷、笑容比夏日陽光還要燦爛的小龍呢?那個爬樹掏鳥窩永遠(yuǎn)沖在最前面,下河摸魚能憋氣到讓所有孩子驚嘆,眼睛里閃爍著狡黠光芒的小龍呢?他們曾分享同一個滾燙的烤紅薯,燙得齜牙咧嘴卻笑得開懷。他們曾在老槐樹虬結(jié)的根須下,鄭重其事地埋下?lián)靵淼摹皩氊悺辈Aе楹凸饣涅Z卵石,對著樹洞許下要一起“走出大山,去看大?!钡闹赡凼难???裳矍斑@個人,這個與他同齡的軀殼,卻像一件被遺棄在荒野多年、浸透了風(fēng)雨和絕望的破布偶,散發(fā)著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令人心悸的衰敗與死寂氣息。時間在他身上,仿佛被粗暴地截?cái)?、扭曲、凝固在了某個絕望的節(jié)點(diǎn)。
“嬸子”。 小俊一把拉住旁邊端著碗熱菜匆匆走過的胖嬸,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指著角落,“那是小龍嗎?”
胖嬸被他猛地一拉,碗里的湯汁差點(diǎn)晃出來。她順著小俊的手指看去,眼神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閃爍了一下,臉上堆砌的笑容瞬間僵硬,隨即又迅速用更夸張的熱情掩飾過去,把碗往小俊面前一遞:“哎喲,是小俊??!回來啦?快,快進(jìn)屋坐席!菜都上齊了!二柱今天可高興壞了!” 她刻意避開了那個名字,也避開了小俊的問題。
“他怎么變成這樣了?” 小俊沒有接碗,固執(zhí)地盯著胖嬸躲閃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jiān)持,“小龍,他到底怎么了?”
胖嬸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嘴角撇了撇,眼神飄向別處,語氣變得輕描淡寫,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還能咋樣,傻了唄。都好些年頭了,小時候一場高燒,腦子燒壞嘍,不管用嘍?!?她像是急于甩掉一個燙手的山芋,語速飛快,不等小俊再追問,便一扭身,端著碗擠進(jìn)了喧鬧的人群,那肥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油布棚下攢動的人頭中。
開席時,小俊被安排在靠近主桌的位置。他特意留意著角落的小龍。小龍沒有被允許進(jìn)入棚下,他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坐在一張缺了一條腿、用半塊磚頭墊著的破木凳上。面前擺著一個粗瓷大海碗,里面的內(nèi)容卻讓小俊心頭一凜,紅燒肉塊塊油亮肥厚,堆得像小山,金黃的雞蛋羹嫩滑得能照出人影,還有幾塊明顯是特意挑出來的、沒有骨頭的雞腿肉。這碗菜的豐盛程度,遠(yuǎn)超主桌上的任何一份,甚至顯得有些突兀。然而,小龍只是呆呆地坐著,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那雙黧黑的手放在膝蓋上,筷子就擱在碗邊,紋絲不動。他空洞的眼神越過碗,越過人群,投向虛空,仿佛眼前這碗“珍饈”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小龍,多吃點(diǎn)啊?!?村長端著酒杯,紅光滿面地踱步過來,站在小龍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村長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聽起來不像關(guān)懷,更像是在對某種牲口下達(dá)指令,“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小龍毫無反應(yīng),連眼珠都沒有轉(zhuǎn)動一下。村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鼻腔里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又堆起笑容,去招呼其他賓客了。小俊看著那碗在烈日下逐漸失去熱氣的、油汪汪的飯菜,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那不是善意的施舍,更像是一種喂養(yǎng)。一種精心準(zhǔn)備、目的明確的喂養(yǎng)。
整個席間,小俊幾次試圖起身走向那個角落。每一次,都仿佛觸動了某個無形的警報(bào)。不是被熱情的鄉(xiāng)親強(qiáng)行按住灌酒,就是被拉著詢問城里光怪陸離的生活,話題總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被巧妙而強(qiáng)硬地岔開。他敏銳地察覺到,每當(dāng)自己的目光投向那個角落,投向那個無聲的身影,周圍那刻意營造的喧鬧聲浪似乎就會詭異地降低幾分。幾道隱晦的、帶著審視和警惕的目光,像冰冷的蛇,從不同的方向悄然滑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深藏的不安,仿佛他是闖入某個禁忌儀式的異類。這片土地,這些人,連同那個角落的沉默,共同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隔絕在外。
散席后,喧囂漸歇,杯盤狼藉。小俊借口想看看村里的變化,獨(dú)自走向那個被遺忘的角落。夕陽的余暉將小龍的身影拉得細(xì)長、扭曲,投射在臟污的地面上。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小龍頭部齊平,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石頭石頭,還認(rèn)得我嗎?我是小俊啊,小時候和你一起掏鳥窩、下河摸魚的小俊啊?!?/p>
小龍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那雙枯井般的眼睛依舊空洞,沒有焦距。然而,就在小俊幾乎要放棄時,小龍的臉突然轉(zhuǎn)向了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方向。他那張被污垢覆蓋的臉上,竟緩緩地、綻放出一個極其純粹、極其天真的笑容,那笑容干凈得如同初雪,像懵懂的孩童驟然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糖果,帶著不諳世事的巨大滿足。同時,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毫無意義的含糊音節(jié),短促而歡快。
這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純真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了小俊的心臟。他順著小龍的視線望去,枯槐樹下空無一物,只有被風(fēng)吹起的塵土打著旋兒。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恐懼攫住了他。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小龍因?yàn)檗D(zhuǎn)身而掀起的破爛棉襖下擺裸露出的胳膊上,赫然分布著幾塊硬幣大小的暗紫色斑塊,那斑塊邊緣不規(guī)則,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潰爛狀態(tài),滲出粘稠的黃色組織液,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像幾塊丑陋的、正在腐爛的烙印。那絕不是普通的皮膚病,更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污穢的東西腐蝕過。
小俊借宿在二柱家閑置的老屋里。這屋子也透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寂寥。夜晚,白天的喧囂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村莊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幾聲零落的狗吠,在空曠的田野間孤獨(dú)地回蕩,更添幾分凄涼。遠(yuǎn)處山林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猙獰而陌生。小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白天所見的一切在腦海中瘋狂翻攪:小龍空洞的眼神、胳膊上潰爛的紫斑、面對枯槐樹時那詭異的純真笑容、村民們躲閃的目光和刻意的阻撓…… 這些碎片像冰冷的拼圖,在他心中拼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令人不安的輪廓。一種源于直覺的、深沉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
后半夜,萬籟俱寂。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如同鬼魅的低語,穿透薄薄的土墻,斷斷續(xù)續(xù)地鉆入小俊的耳朵。聲音來自隔壁二柱爹的房間。
“看那樣子,怕是快撐不住了” 是村長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無法掩飾的焦慮,像繃緊的弦。
“那……那怎么辦?總不能……就……”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是二柱爹,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淹沒,模糊不清。
“得想個辦法……不然……不然下一個……不知道輪到誰……” 村長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深重的恐懼,仿佛在談?wù)撃撤N無法抗拒的瘟疫。
“唉……苦了……苦了那孩子了……” 二柱爹的聲音充滿了濃重的、化不開的無奈和疲憊,像背負(fù)著千斤重?fù)?dān)。
“說這些……頂什么用?都是……命!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只要他……還‘守’著……擋著……大家伙兒……就都能……好好的……” 村長的語氣陡然強(qiáng)硬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將“命”和“規(guī)矩”咬得極重,仿佛在說服對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后面的對話越來越模糊,如同沉入水底的氣泡,最終徹底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小俊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地貼在冰冷的土墻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那幾句碎片般的話,卻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鑿進(jìn)了他的意識深處“撐不住了”、“擋著”、“苦了那孩子”、“命”、“規(guī)矩”、“好好的”, 這些詞語在他腦海中瘋狂碰撞、組合,拼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顛覆認(rèn)知的可怕輪廓。一個關(guān)于“守護(hù)”與“犧牲”的、被沉默和恐懼包裹的黑暗真相,呼之欲出。
第二天一早,小俊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找到正在收拾殘局的二柱。二柱的臉上還殘留著宿醉的疲憊和一絲新婚的喜悅余燼。小俊把他拉到僻靜處,單刀直入“柱子,小龍他爺爺呢?他現(xiàn)在一個人住哪兒?”
二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閃爍,嘴唇囁嚅著,似乎在進(jìn)行激烈的思想斗爭。過了很久,他才重重嘆了口氣,聲音低沉:“小龍爺爺走了有五六年了吧。一場急病,沒熬過去。現(xiàn)在小龍就一個人,住在他爺爺留下的老屋,在村子最東頭,挨著村口那棵老槐樹。” 他頓了頓,眼神復(fù)雜地望向老槐樹的方向?!八麪敔斒呛萌税?,厚道。小龍傻了以后,都是他爺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寸步不離??上Ю咸鞝敳婚L眼,走得早不然小龍也不至于”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沉重地?fù)u了搖頭,那未盡的話語里,充滿了無盡的惋惜和某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小俊的心沉了下去。他謝過二柱,徑直朝著村子最東頭走去。越往東走,房屋越顯稀疏破敗,人煙也越發(fā)稀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荒涼和衰敗的氣息。終于,在離枯死老槐樹不足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那間孤零零的老屋。
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觸目驚心。土坯墻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麥秸和碎石,像一塊塊潰爛的皮膚。屋頂?shù)耐咂瑲埲辈蝗黹_幾個猙獰的大口子,露出底下腐朽發(fā)黑的椽子和稀疏的茅草。整個房子傾斜著,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將它徹底推倒。院子早已被齊腰深的荒草徹底吞噬,只在門口到屋門之間,頑強(qiáng)地踩踏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扭曲的小徑,像一條通往秘密核心的幽暗隧道。院門虛掩著,在風(fēng)中發(fā)出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吱呀聲。
小俊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是陳年霉味、塵土味、動物糞便的臊臭,以及一種淡淡的、仿佛某種草藥混合著**物的奇異氣味。屋里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幾縷吝嗇的陽光,掙扎著從屋頂?shù)钠贫春蛪p中擠入,在彌漫的塵埃中形成幾道渾濁的光柱??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p>
借著微弱的光線,小俊看清了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一張用幾塊破木板勉強(qiáng)拼湊成的“床”,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臟污發(fā)黑的稻草;一張缺了角的破桌子,三條腿長短不一,搖搖欲墜;幾條長凳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墻角,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最引人注目的是墻角一堆相對新鮮的、還算干凈的干草,上面似乎有人長期蜷臥的痕跡,這大概就是小龍現(xiàn)在的“床鋪”。整個屋子彌漫著一種被徹底遺棄的、絕望的死寂。
小俊強(qiáng)忍著不適,在屋內(nèi)緩緩踱步。他的目光如同探針,仔細(xì)掃過每一寸空間,每一件破敗的物件。桌子的抽屜半開著,里面塞滿了雜物。他拉開抽屜,手指在冰涼的、粗糙的木屑和雜物中摸索。突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用布包裹著的東西。他的心猛地一跳。
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巴掌大小,用褪色的紅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小包。布面油膩膩的,邊緣磨損得厲害。小俊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里面是一本極其破舊、封面幾乎完全磨損脫落的筆記本。紙張泛著深沉的黃褐色,邊緣卷曲焦脆,仿佛一碰就會碎成齏粉。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極其小心地翻開第一頁。內(nèi)頁的字跡映入眼簾,娟秀、工整,帶著一種舊式知識分子的清雅風(fēng)骨。然而,越往后翻,字跡開始變得潦草、顫抖,筆畫歪斜,仿佛書寫者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恐懼。扉頁上,用同樣娟秀的字跡寫著:“孫兒小龍成長記,爺爺存念”。落款日期是十幾年前。
前面的內(nèi)容大多是瑣碎的日常記錄,字里行間流淌著老人對孫子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疼愛。
“三月廿八,晴。小龍今日算術(shù)考了頭名!先生夸他聰明伶俐。歸家路上,他一路蹦跳,像只快活的小雀兒。我給小龍買了半斤麥芽糖,看他吃得滿嘴黏糊,心里比蜜還甜。”
“六月初十,微雨。小龍與鄰村幾個頑童下河摸魚,渾身濕透,回來挨了訓(xùn),卻笑嘻嘻從背后變出一條巴掌大的鯽魚,說要給爺爺燉湯暖身子。這孩子,心善?!?/p>
“九月初三,秋風(fēng)起。與小龍?jiān)诶匣睒湎侣裣隆畷r光寶盒’,內(nèi)有他拾的彩石三枚,我寫的字條一張。約好十年后同取。他笑得眼睛彎彎,像月牙兒。”
翻到第十年左右的記錄時,字跡陡然變得混亂,內(nèi)容也急轉(zhuǎn)直下,字里行間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絕望。
“九月初三,陰風(fēng)冷雨。小龍夜半突發(fā)高燒,渾身滾燙如炭身上竟起了大片紅疹子!疹子破潰,流出黃水!腥臭難聞!村里張屠戶家一夜之間死了五頭壯豬!口鼻流血,死狀凄慘!怪事!怪事??!”
“九月十五,愁云慘霧。請了鎮(zhèn)上的醫(yī)生,藥石罔效!小龍眼神直了!叫他不應(yīng)!喂水喂飯皆不知吞咽,但說來也怪,自小龍病倒,村里的豬瘟竟自己停了!再無新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月初二,夜黑如墨。李婆子那個裝神弄鬼的老虔婆!她竟敢說小龍這不是?。∈恰?!是把村里的災(zāi)禍、晦氣、邪祟都‘引’到他身上去了!我怒極打了她!可夜里抱著渾身滾燙、無知無覺的小龍,看著他身上不斷潰爛流膿的紅斑,我心里直發(fā)慌,像掉進(jìn)了冰窟窿”
“十一月初七,寒徹骨髓。他們來了,村長、族老都來了,說這是小龍的‘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說只要小龍‘守著’‘擋著’村子就能平安。村長他給我跪下了!涕淚橫流!可我掀了桌子!我罵他們畜生!我小龍才十歲?。】删驮谀翘?,村西頭王娃子也開始發(fā)燒了,身上也起了紅點(diǎn)”
“三月廿一,春寒料峭。小龍身上的爛瘡總不見好,反反復(fù)復(fù),流膿淌血,可他卻常常對著空屋子,對著墻角,對著空氣傻笑,笑得那么干凈,村里再沒孩子發(fā)燒了,再沒牲口,暴斃了,他爺爺沒用啊,護(hù)不住你啊我的小龍”
最后幾頁,紙張被大片的、早已干涸發(fā)黃的淚痕徹底浸透、泡皺,字跡完全無法辨認(rèn),只剩下幾團(tuán)模糊的墨跡和深深的、絕望的指甲劃痕。日記本旁,靜靜地躺著一張同樣泛黃褪色的照片。小俊顫抖著手拿起照片,照片上,一個健康活潑、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神氣活現(xiàn)地趴在一個清瘦、戴著眼鏡、笑容慈祥的老人肩頭,笑得見牙不見眼。背景里,那棵老槐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樹下的小河水清可見底,幾條小魚歡快地游弋其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爺孫倆身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照片背面,一行同樣娟秀的字跡:“小龍十歲生辰留念。愿吾孫一生平安喜樂。爺爺?!?/p>
小俊拿著這張照片,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踉蹌著走到門口,望向村口那棵枯死的、猙獰的老槐樹。七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寒冷,仿佛從照片里那個陽光燦爛的瞬間,直接跌入了眼前這個死寂、冰冷、充滿腐爛氣息的現(xiàn)實(shí)地獄。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必須知道更多!他沖出老屋,像一個溺水者尋找浮木。他想起村里曾經(jīng)的老村醫(yī)李爺爺,一個沉默寡言但醫(yī)術(shù)還算靠譜的老人,小時候發(fā)燒咳嗽都是找他看?;蛟S,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些內(nèi)情、又相對超然的人。
老村醫(yī)的家在村子最西頭,同樣是一間低矮破敗的土房。小俊找到他時,老人正佝僂著背,坐在門檻上,對著西斜的太陽瞇著眼。他比記憶中更加蒼老、枯槁,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劈斧鑿,深深刻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和某種沉重的負(fù)擔(dān),眼神渾濁,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
“李爺爺”。 小俊走過去,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還記得我嗎?我是小俊,老劉家外孫,小時候您給我看過病?!?/p>
老村醫(yī)緩緩地、極其費(fèi)力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小俊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在辨認(rèn)一件年代久遠(yuǎn)的物品。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記得,城里讀書的那個娃” 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
“李爺爺,” 小俊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回來喝二柱喜酒,看到小龍了。我我想問問小龍的事?!?/p>
老村醫(yī)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像被針扎了一下。他迅速低下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小俊幾乎喘不過氣。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久,老人才發(fā)出一聲悠長、沉重得如同嘆息的“唉”,然后緩緩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都過去了,陳年舊事別提了,別提了”
“李爺爺!” 小俊的聲音不由得提高,帶著懇求和堅(jiān)持,“我想知道真相!他為什么會變成那樣?他身上的爛瘡,那到底是什么?求您告訴我!”
老村醫(yī)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jìn)膝蓋里。他依舊搖頭,反復(fù)念叨著:“傻孩子,糊涂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是禍害”
小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他從城里帶回來、原本打算送給二柱父親的廉價白酒。他擰開瓶蓋,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彌漫開來。他將酒瓶遞到老人面前:“李爺爺,天熱,您喝口解解乏。就告訴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就行,好嗎?我心里堵得慌?!?/p>
老村醫(yī)枯槁的手指顫抖著,猶豫地伸向酒瓶。他接過去,仿佛那是某種救命稻草,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質(zhì)白酒的辛辣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渾濁的眼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淌下。酒精似乎暫時驅(qū)散了他眼中的陰翳,也撬開了他緊鎖的心門。他眼神變得有些迷離,望著遠(yuǎn)處灰蒙蒙的山巒,喃喃自語,聲音如同夢囈。
“那不是病” 他搖著頭,重復(fù)著,“是‘引’是‘引’啊,把村里的‘臟東西’‘晦氣’‘災(zāi)禍’都‘引’到他身上去,讓他一個人‘吃’下去”。
“大家伙兒都怕啊,怕得不行,怕那沒來由的怪病,怕牲口一夜死絕,怕地里顆粒無收,怕日子過不下去,怕死,怕得要命啊”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恐懼,身體也跟著微微發(fā)抖,“只能讓他‘吃’下去,讓他‘守著’擋著,這是唯一的法子”
“他爺爺是好人啊,厚道人,讀過書,明事理,他一開始拼了命地護(hù)著,跟村長吵,跟族老鬧,像頭護(hù)崽的獅子” 老人的眼中泛起一絲渾濁的淚光,“可有什么用?看著村里接二連三出事,看著別人家的孩子也起了紅點(diǎn),高燒,他他最后沒法子了啊,不認(rèn)也得認(rèn),這是‘規(guī)矩’,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選人看‘命格’,小龍他命格太‘硬’,命不好啊”
老人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夾雜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和酒精的麻痹,像一堆破碎的、染血的玻璃渣。但小俊聽懂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將他之前模糊的猜測徹底砸成了冰冷、殘酷、令人窒息的事實(shí)!這不是天災(zāi),不是意外!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由集體的恐懼和自私驅(qū)動的**!整個村莊的懦弱、愚昧和對災(zāi)禍的無限恐懼,共同將那個曾經(jīng)陽光燦爛的、無辜的孩子推上了祭壇!而小龍的爺爺,那個深愛著孫子的老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與絕望中,最終在“守護(hù)全村”和“守護(hù)至親”之間,被無形的、名為“規(guī)矩”和“多數(shù)人”的巨輪碾過,選擇了痛苦的妥協(xié)。這妥協(xié),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將小龍徹底釘死在“守村人”位置上的最后一道枷鎖。
接下來的幾天,小俊像一個幽靈,沉默地游蕩在村莊里,目光卻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在那個角落的身影上。他觀察著小龍的行動軌跡:每天清晨,當(dāng)?shù)谝豢|灰白的天光刺破黑暗,小龍便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枯死的老槐樹下,靜靜地坐著,面朝村莊,一動不動,如同與枯樹融為一體,直到日上三竿。黃昏時分,他會沿著村道蹣跚而行,在垃圾堆、臭水溝旁,撿拾村民丟棄的死雞、爛菜葉、發(fā)霉的食物,默默地抱回他那破敗的院子,堆在墻角。那堆腐爛的東西,在夏日的炎熱中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吸引著成群的蒼蠅。
一次,張木匠家那個七八歲的淘氣小子爬樹掏鳥窩,不慎摔了下來,小腿骨折,疼得哭天搶地。當(dāng)天下午,小俊就發(fā)現(xiàn)小龍蜷縮在老屋的角落里,渾身滾燙,發(fā)起高燒,意識更加模糊。更令人心驚的是,他胳膊上那些暗紫色的潰爛斑塊,如同獲得了邪惡的生命力,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爬上了他干瘦的脖子,膿血滲出,散發(fā)著更加濃烈的**氣息。
小俊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窟。他不再有任何懷疑。小龍,這個被剝奪了神智、被剝奪了人生的孩子,真的在用他那殘破的軀體和靈魂,作為容器,吸收、承載著這個村莊所有的“厄運(yùn)”。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災(zāi)禍降臨,都會以成倍的痛苦和生命力流失,反饋到小龍身上。他像一個活著的、不斷被消耗的“人柱”,沉默地承受著整個村莊的恐懼之重。村民們那“豐盛”的喂養(yǎng),那刻意的隔離,那集體的沉默,都是為了維系這個血腥而古老的“傳統(tǒng)”,確保這個“容器”能繼續(xù)運(yùn)轉(zhuǎn)下去,直到被徹底榨干、耗盡。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滲透了小俊的四肢百骸,帶來的是滅頂?shù)膽嵟鸵环N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胸中翻騰著咆哮的怒火,想要沖進(jìn)人群,撕開他們偽善的面具,將血淋淋的真相砸在他們臉上!他想質(zhì)問村長,質(zhì)問那些族老,質(zhì)問每一個沉默的村民,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們怎么能?!他想拉起小龍枯柴般的手,帶他離開這個吃人的魔窟,逃離這個以“守護(hù)”為名的地獄!
然而,當(dāng)他看著那些在田間勞作、在門口閑聊、在婚禮上推杯換盞的村民時,看著他們臉上那被歲月和辛勞刻下的、看似淳樸的皺紋時,看著他們眼中那深藏不露的、如同冬眠毒蛇般的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認(rèn)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被無形的蛛網(wǎng)層層纏縛,動彈不得。這不是某一個惡人的罪孽,這是整個村莊的共謀!是植根于愚昧、恐懼和生存本能深處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獻(xiàn)祭!他們用沉默、用冷漠、用那碗“豐盛”的飯菜、用那些刻意的回避,共同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小龍牢牢禁錮其中,也將自己包裹在一種畸形的“安全”里。任何試圖打破這沉默、戳穿這秘密的行為,都將被視為對整個村莊生存根基的挑戰(zhàn),會立刻招致最強(qiáng)烈的敵意和排斥。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和渺小,仿佛獨(dú)自面對著一堵由無數(shù)沉默的、冰冷的石頭堆砌成的巨墻。
一天下午,小俊騎著二柱的破自行車,往返了三個多小時,從鎮(zhèn)上唯一的小賣部買回了一個東西,一個廉價的、色彩鮮艷的塑料小鳥哨子。那是他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意兒,常常在老槐樹下吹得震天響,互相追逐嬉鬧。他走到小龍面前,再次蹲下身,將那個嶄新的哨子遞到小龍眼前,然后,他輕輕地、充滿回憶地吹了一下。
“嘟——啾——” 清脆而略顯單薄的鳥鳴聲,在死寂的角落里突兀地響起,劃破了沉悶的空氣。
“石頭,你看,是小鳥哨子!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最愛玩這個了!在老槐樹下,你吹得比我響多了!” 小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充滿了期待。
小龍依舊低著頭,沉浸在他那無聲的世界里,對哨音毫無反應(yīng)。小俊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苦澀如同潮水般蔓延。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zhǔn)備收回手時,奇跡發(fā)生了,小龍那只一直放在膝蓋上、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接著,那只黧黑、干瘦、沾滿污垢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生澀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空的遲滯感,抬了起來,伸向那個鮮艷的哨子。
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手指在空中停頓了幾次,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艱難的戰(zhàn)斗。最終,他的指尖觸碰到了哨子冰涼的塑料外殼,然后,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將它握住了,緊緊地攥在了手心!
小俊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小龍的臉。
小龍的眼神依舊渾濁空洞,沒有任何焦點(diǎn)。然而,就在他緊緊握住哨子的那一刻,小俊似乎看到,在那片渾濁的、死寂的黑暗深處,極其短暫地、如同幻覺般,閃過了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光芒,像一顆流星,在永恒的夜幕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劃出了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亮痕!
小龍把哨子湊到嘴邊,嘴唇笨拙地含住哨口,腮幫子微微鼓起,用力吹了一下。沒有聲音。他體內(nèi)似乎連吹響一個哨子的力氣都被耗盡了。但是,他的嘴角,那兩片干裂、布滿污垢的嘴唇,卻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弧度!
那是一個極其模糊、極其短暫的笑容,但它不再空洞,不再機(jī)械,它帶著一絲困惑、一絲努力、一絲仿佛來自遙遠(yuǎn)記憶深處的、被喚醒的微弱回應(yīng),像一個被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瀕臨腐爛前,掙扎著探出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嫩芽!
“小龍” 小俊的喉嚨被巨大的酸楚和悲喜瞬間堵住,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他知道,那個曾經(jīng)在陽光下奔跑歡笑的小龍,那個靈魂深處最純粹的部分,并沒有被徹底磨滅,它還在,在那被痛苦、黑暗和絕望層層包裹、吞噬的角落里,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屬于“人”的光芒!這光芒雖然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卻比任何東西都更加珍貴,也更加令人心碎!
但這光芒,如同流星,轉(zhuǎn)瞬即逝。小龍臉上的笑容很快褪去,重新恢復(fù)了那種死寂的麻木。他只是緊緊攥著那個哨子,仿佛那是他唯一擁有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物,重新低下頭,一動不動,回到了那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永恒的沉默里。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緩緩流逝。村里沒有發(fā)生大的災(zāi)禍,田里的莊稼長勢似乎也還行。村民們臉上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言語間也多了幾分輕松。但小俊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是那個角落里的生命正在被無聲地、持續(xù)地消耗。小龍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他走路變得更加蹣跚,需扶墻,身上的潰爛蔓延到臉上,觸目驚心。
雨,是深夜突然砸下來的。不是溫柔的淅瀝,而是帶著天穹震怒的轟鳴與慘白刺目的電光,將沉睡的村莊粗暴地撕裂。小俊被一聲炸雷從不安的淺眠中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披上單衣,赤腳走到窗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只有雨點(diǎn)瘋狂抽打屋頂瓦片的聲響,密集得令人窒息。
就在這狂暴的雨幕聲里,一絲微弱、斷續(xù)的**,如同瀕死小獸的嗚咽,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小俊渾身一僵,血液瞬間涼透,那聲音是小龍!
恐懼像冰錐刺穿骨髓,小俊甚至來不及穿鞋,猛地拉開門,一頭扎進(jìn)傾盆的雨簾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他跌跌撞撞地沖向村尾那間搖搖欲墜的老屋。
門扉在風(fēng)雨中無力地晃蕩著,像一個空洞的嘆息。風(fēng)雨裹挾著濕冷,肆無忌憚地灌入屋內(nèi)。借著窗外偶爾撕裂夜空的慘白電光,小俊看清了屋內(nèi)的景象,一片狼藉,腐朽的霉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的腥氣撲面而來。小龍蜷縮在墻角那堆早已霉?fàn)€的干草上,身體因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他的**微弱而破碎,被淹沒在屋外的風(fēng)雨聲里。裸露的皮膚上,那些潰爛的傷口在電光下觸目驚心,正滲出黃綠色的膿血,散發(fā)出死亡臨近的氣息。
“小龍!”小俊嘶喊著撲過去,伸手想抱起他。指尖觸碰到小龍身體的瞬間,小俊的心猛地一沉,那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只剩下一把被病痛蛀空的枯骨。他顫抖的手撫上小龍的額頭,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像一個即將燃盡的炭火。
“小龍!撐住!我這就帶你去找醫(yī)生!城里的醫(yī)生!”小俊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蕩破敗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凄厲。他試圖將小龍背起,那輕飄飄的分量此刻卻重逾千斤。
就在這時,門口的光線被幾個沉默的身影擋住。村長和幾個披著蓑衣的村民站在那里,像幾尊剛從泥地里挖出來的石俑。雨水順著他們的蓑衣滴落,在門檻內(nèi)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他們的臉隱藏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復(fù)雜目光,黏稠地纏繞在小俊和小龍身上。
“讓開!”小俊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朝著門口嘶吼,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扭曲,“他快死了!你們沒看見嗎?!”
村長緩緩地?fù)u了搖頭,動作遲緩而沉重,仿佛脖頸上壓著無形的巨石。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宿命般的疲憊:“沒用的小俊。別折騰了,也別折騰他了。這是他的命數(shù),打從他被選中的那天起,就注定了?!?/p>
“命?!”小俊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村長和那些沉默的村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血珠,“放屁!這是謀殺!是你們所有人!用你們的懦弱,用你們的沉默,一刀一刀把他剮死的!”
村民們依舊沉默。沒有人辯解,沒有人反駁,甚至沒有人移動分毫。他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沖刷,像一堵冰冷、厚重、無法逾越的墻。他們的沉默不再是無聲,而是一種震耳欲聾的宣告,一種比任何唾罵都更徹底的放棄,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這沉默,比屋外的驚雷更令人肝膽俱寒,將小俊最后一絲希望徹底碾碎。
那一夜,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小俊守在干草堆旁,小龍的**聲如同風(fēng)中殘燭,越來越微弱,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像是生命在沙漏中滑落的最后幾粒沙。小俊眼睜睜看著小龍胸膛的起伏漸漸微弱下去,看著那緊握著粗糙木哨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地、失去了所有力氣地松開。那只哨子,曾經(jīng)吹響過多少被遺忘的、短暫而純粹的快樂?如今,它無聲地滾落在污穢的草堆里。小俊沒有合眼,仿佛只要一閉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會徹底熄滅。黑暗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和小龍一同淹沒。
第二天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終于停歇。一道慘淡的晨光,掙扎著從屋頂巨大的破洞里擠進(jìn)來,像舞臺上的追光燈,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龍的臉上。那張?jiān)?jīng)或許有過天真笑容的臉,此刻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青灰色。他安靜地躺著,再沒有一絲痛苦的抽搐,嘴角甚至凝固著一絲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平靜。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痛,似乎都在這一刻歸于沉寂。
小俊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小龍的身體,冰冷、僵硬,像一塊深秋河底的石頭。他試圖將小龍抱起來,那輕飄飄的身體此刻卻沉重得讓他雙臂顫抖。
村民們再次無聲地聚集在門口,像一群幽靈。他們看著草堆上那具小小的、被遺棄的軀體,臉上沒有悲傷的淚水,沒有哀痛的嚎啕。只有一種混雜著如釋重負(fù)、難以言喻的愧疚以及更深沉恐懼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渾濁的泥漿在他們眼中翻涌。那是一種卸下重負(fù)后的麻木,一種不敢直視自己罪孽的閃躲。
小龍的葬禮很簡單。就在村口那棵虬枝盤錯、早已枯死多年的老槐樹下,草草挖了一個淺坑。沒有棺木,沒有紙錢,沒有哀樂,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悼詞。小龍的身體被直接放進(jìn)了冰冷的土坑里,覆蓋上的,只有一把把粗糙、帶著濕氣的黃土。泥土落在小龍身上發(fā)出的悶響,是這場葬禮唯一的聲響。小俊站在坑邊,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滾燙地砸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成為這片死寂中唯一有溫度的東西。他是小龍這短暫、悲慘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送葬者。
葬禮結(jié)束的塵埃尚未落定,小俊已默默回到自己那間同樣冷清的小屋。他迅速地、機(jī)械地收拾著行囊,將幾件簡單的衣物塞進(jìn)一個褪色的布包。這里的一切,童年的歡笑、田野的奔跑、溪水的清涼,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令人作嘔的灰翳,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二柱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搓著手,臉上寫滿了局促和欲言又止的掙扎。
“小俊”二柱終于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你別太恨村里人。我們也是實(shí)在沒辦法了?!彼凵穸汩W,不敢直視小俊的眼睛,那“沒辦法”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淬了毒的針。
小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他只是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屋舍、田埂、小路,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變形,如同怪物張開的巨口。他最后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鋒,掃過遠(yuǎn)處沉默的山巒和腳下這片浸透了小龍血淚的土地。
然后,他背起行囊,決絕地轉(zhuǎn)身,邁開步子,再也沒有回頭。通往村外的土路泥濘不堪,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已經(jīng)等在那里。車輪碾過泥濘,揚(yáng)起一片渾濁骯臟的黃塵,像一塊巨大的裹尸布,緩緩地、無情地遮蔽了身后村莊那模糊而丑陋的輪廓。小俊知道,腳下這條泥濘的路,就是他與故鄉(xiāng)永訣的界限。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吞噬了小龍、也吞噬了他所有溫情記憶的地方。
面包車突突地駛離村莊,將那片窒息的土地甩在身后。車窗外,雨后的天空異常澄澈,陽光燦爛得刺眼,田野一片生機(jī)勃勃的翠綠。然而,這明媚的光景落在小俊眼中,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永遠(yuǎn)無法融化的冰。陽光灼烤著皮膚,卻一絲一毫也暖不進(jìn)他心里。那徹骨的冰涼,是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他帶走的,哪里是什么鄉(xiāng)愁?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真相,關(guān)于一個被獻(xiàn)祭的孩童,關(guān)于一個村莊集體的沉默與合謀,關(guān)于人性最深處那令人絕望的深淵。他不知道這用無辜者生命換來的、虛偽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他更不敢去想,當(dāng)枯槐下的黃土再次被掘開時,下一個被推上“守村人”祭壇的,又會是哪個懵懂無知的孩子?
車輪滾滾向前,村莊在后視鏡里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個模糊的黑點(diǎn),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視野里,只剩下那棵枯死的老槐樹,如同一個巨大的、扭曲的問號,又像一具指向天空的骸骨,孤獨(dú)而固執(zhí)地矗立在荒涼的土地上。它沉默地守望著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守望著黃土之下那個被遺忘的犧牲品,也守望著那些深埋在人心深處、永不見天日的秘密與深重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