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這里是神保町,有很多書店。”小林雪子指著一片已經完全看不出原貌的廢墟,喃喃自語:“我父親經常帶我來這里買書。”
許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幾根燒成炭的房梁,和一本被水浸泡得看不清字跡的殘破書籍。
“看來你們的‘圣戰’,沒給你們帶來書香,只帶來了焦炭。”許峰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小林雪子身子一僵,沒有反駁。是啊,戰爭,毀掉了一切。
她的家在千代田區,是東京的核心地帶,戰前是權貴富豪的聚居地。
越往那個方向走,殘存的建筑越多一些,但蕭條和破敗的氣息卻沒有任何改變。
終于,他們來到了一個熟悉的路口。
小林雪子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前方。
沒有想象中那棟帶著漂亮花園的西式莊園。
沒有那扇雕刻著家族徽章的厚重鐵門。
甚至沒有斷壁殘垣。
眼前,是一片被徹底推平的空地。
一千多平米的土地,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泥土和一些被燒得融化變形的金屬疙瘩。
幾株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從焦土的縫隙里鉆了出來,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在空地的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日文寫著一行字:小林家跡。
希望的最后一絲泡沫,被冰冷的現實徹底戳破。
小林雪子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她沒有哭喊,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腳下那片焦黑的泥土。
那里,曾經是她家的玄關,母親總會在那里擺上一瓶最新鮮的插花。
再往前幾步,是客廳,父親會在那里看報紙,和她討論醫學上的難題。
旁邊,是她從小長大的房間,窗外有一棵美麗的櫻花樹……
如今,一切都化為了烏有。
國破,家亡。
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她的靈魂里。
許峰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為她擋住了從廢墟深處吹來的冷風。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有些傷痛,只能自己扛。
他只是開啟著萬用雷達,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在這片混亂的土地上,悲傷,是最致命的弱點。
不知過了多久,小林雪子才緩緩地站起身。
她的臉上沒有淚水,眼神卻空洞得可怕,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部分。
“我們走吧。”她說。
許峰看著她空洞的眼神,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他伸出手,沒有去擦拭她臉上的灰塵,只是用指關節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一個算不上溫柔,卻帶著確認意味的動作。
“先找個地方,活下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釘子,將小林雪子飄蕩的魂魄重新釘回了身體里。
是啊,活下去。
國破家亡,仇深似海,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活著。
她點了點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一點微弱的光。
兩人轉身,正準備離開這片承載了太多回憶與痛苦的焦土,身后忽然傳來一個遲疑的女聲。
“請問……是雪子嗎?”
聲音不大,帶著一絲不確定,卻像一道驚雷,讓小林雪子瞬間僵在了原地。
這個稱呼,這個聲音……
許峰的反應比她更快。
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的身體就微微側過,像一頭被驚擾的獵豹,將小林雪子完全擋在了身后。
他的右手不著痕跡地垂下,靠近了腰間衣服下擺掩蓋的短刀刀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死死鎖定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舊大衣的女人,站在不遠處一截斷墻的陰影里。
她看起來二十多歲,面容清秀,但臉色蒼白,眼神里帶著長期的驚懼和不安。
她看著被許峰護在身后的小林雪子,眼神里充滿了震驚、疑惑,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欣喜。
小林雪子從許峰的臂膀后探出頭,當她看清那個女人的臉時,也愣住了。
“山口……秋子?”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稱作山口秋子的女人,聽到這個名字,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快步從陰影里走出來,激動地看著小林雪子:“真的是你!雪子!你……你還活著!”
故人相逢,本該是喜悅的場景,但許峰身上的殺氣卻沒有絲毫減弱。
他的萬用雷達清晰地顯示,這個女人身上沒有武器,心跳速度很快,但并非因為惡意,而是純粹的激動。
可這并不能讓他放松警惕。在這片廢墟上,任何意外都可能致命。
“雪子,我以為……我以為你們全家都……”山口秋子說到一半,看著眼前這片空地,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小林雪子拉了拉許峰的衣角,示意他放松。
她對許峰搖了搖頭,低聲說:“她是我在醫科大學的同學,也是……很好的朋友。”
許峰的目光在山口秋子和小林雪子之間來回掃視,眼神里的冰冷并未完全融化,但握著刀柄的手,總算是松開了。
山口秋子的目光,這才落在了許峰身上。
她有些畏懼地看了一眼這個身材高大、眼神冷得像冰的男人,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太過強烈。
她小心翼翼地問:“雪子,這位是……”
小林雪子腦子轉得飛快,她知道絕不能暴露許峰的真實身份。
她挽住許峰的胳膊,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介紹道:“這是我的夫君,鈴木一郎。我們……我們在滿洲認識的,這次是一起回來的。”
鈴木一郎?
許峰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這個新鮮出爐的假身份。
他只是對著山口秋子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但那審視的目光,依舊像探照燈一樣,讓山口秋子渾身不自在。
“鈴木君,你好。”山口秋子鞠了一躬,隨即又轉向小林雪子,臉上滿是擔憂:“你們是怎么回來的?現在東京這么亂,你們住在哪里?天啊,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四周廢墟里那些不時投來的窺探目光,壓低了聲音:“跟我走,去我那里。我家還在,離這里不遠。”
去她家?
許峰心中警鈴大作。一個主動送上門的避風港,往往意味著更大的陷阱。
小林雪子也有些猶豫。她雖然相信秋子,但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
她看向許峰,眼神里帶著詢問。
許峰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拒絕?他們現在身無分文,沒有身份證明,在這片廢墟里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遲早會出事。
先前黑市的沖突就是前車之鑒。
接受?風險未知。
但這個山口秋子,似乎是眼下唯一的選擇。
一個安身之所,一個本地的向導,價值巨大。
最壞的情況,無非是再殺出一條血路。
他看了一眼小林雪子疲憊的臉,和她眼中的那一絲期盼,心中有了決定。
“帶路吧。”許峰開口了,聲音低沉,不帶任何感情。
山口秋子明顯松了口氣。
她連忙在前面引路,三人一前兩后,沉默地穿行在迷宮般的廢墟里。
一路上,山口秋子試圖說些什么來緩和氣氛,但許峰那沉默如山的存在感,讓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她只能偶爾和小林雪子說兩句,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雪子也只是含糊地應付過去。
許峰則像一個盡職的保鏢,看似隨意地走著,實則將周圍五百米內的一切風吹草動都盡收眼底。
他注意到,越是跟著山口秋子往里走,周圍的建筑就越是完整。
雖然同樣破敗,但至少還保留著房屋的輪廓,甚至有些院墻還立著。
路邊偶爾能看到鎂軍的巡邏車,車上的大兵懶洋洋地叼著煙,對他們這些面黃肌瘦的本地人視若無睹。
這說明,山口家在戰前,恐怕不是一般的家庭。
走了約莫二十分鐘,他們在一棟獨立的日式宅院前停下。
宅院的圍墻還算完整,只是有些地方被熏黑了。
厚重的木門緊閉著,與周圍的斷壁殘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山口秋子上前,有節奏地敲了敲門。
片刻后,門從里面打開一條縫,一個蒼老的面孔探了出來,警惕地看了看外面。
“是小姐回來了。”看清是秋子,老仆人松了口氣,打開了門。
“福田爺爺,這兩位是我的朋友,今晚會住在這里。”山口秋子吩咐道。
老仆人福田打量了許峰和小林雪子一眼,尤其是看到許峰那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眼神時,眼中閃過一絲戒備。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躬身讓開了路。
走進宅院,里面別有洞天。
雖然庭院里的草木有些枯敗,但主體建筑完好無損。
屋子里很干凈,家具一應俱全,和外面的地獄景象判若兩個世界。
“快請坐。”山口秋子將他們引到客廳,又吩咐福田去準備熱茶和食物。
許峰沒有坐下,而是借著打量四周的機會,不著痕跡地將整個屋子的結構,包括門窗位置、可能的退路,都記在了心里。這是一個刻在骨子里的習慣。
小林雪子坐在榻榻米上,雙手捧著福田端上來的熱茶,感受著那份久違的溫暖和安寧,恍如隔世。
山口秋子在他們對面坐下,看著小林雪子,眼中的激動和悲傷交織在一起。
“雪子,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我聽從滿洲回來的人說,你們家……”
小林雪子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她早已編好的故事。
她說自己和家人在戰亂中失散,成了一名無家可歸的僑民。
在哈爾濱的醫院里隱姓埋名,后來遇到了同樣在東北闖蕩的“鈴木一郎”。
兩人相依為命,吃盡了苦頭,九死一生,才從錦州搭上一條走私船,輾轉回到了霓虹國。
她的故事半真半假,隱去了所有關于731、炮艇和追殺的關鍵信息。
許峰在一旁沉默地喝著茶,像一個完美的背景板,偶爾在雪子說到“驚險”處,恰到好處地皺一下眉頭,增加故事的可信度。
山口秋子聽得淚眼婆娑,她緊緊握住小林雪子的手:“太苦了,你們真的太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小林雪子平復了一下情緒,反問道:“秋子,你呢?我聽說……731部隊撤離的時候,發生了很可怕的事。你是怎么……”
提到“731”,山口秋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種極致的恐懼,仿佛又回到了某個不堪回首的噩夢之中。
一直沉默的許峰,放下了茶杯,杯子與桌面發出一聲輕響。
他的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