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鄉下,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樣子。
爺爺正在園子里弓著腰忙活,不知在侍弄什么,他總是這樣閑不住,好像一停下來,渾身就不自在。
我喊了聲:“爺,我回來咧?!?/p>
他直起腰,朝我這邊望了望,應了句:“昂,先進起。”
伙房里飄出飯菜的香,是土豆燉牛肉的味道,看來奶奶知道我要來,又做了好吃的。
她在灶臺前忙活,見我進屋,手里活兒沒停,嘴上卻已經問開了:“咋得回來?飯吃咧嗎?”
我一邊應著,一邊湊到鍋邊,掀開鍋蓋,拿筷子夾起塊肉就往嘴里送,燙得直呵氣。
正要溜出伙房,奶奶頭也不回地開口:“先過來。”
她放下菜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壓低聲音:“你二娘前個兒在該上,看著你跟個丫頭子一搭里走著咧,找咧個對象?”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強裝鎮定:“么有啊,就是同學放學順路一起走么?!?/p>
“嗯?你二娘說你倆個還拉滴手?!蹦棠桃馕兜乜粗?。
“我二娘總看錯咧么……”我支支吾吾,見奶奶還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終于扭扭捏捏地承認:“給我爸別咧說……”
奶奶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來,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
她撩起衣襟,從貼身小布包里摸出張十塊錢,塞到我手里:“悄悄拿著,給你爸別咧說?!?/p>
我扭扭捏捏地接過錢,心里想著如果是奶奶去幫我買手鏈,肯定能砍到兩塊錢。
晚飯后,我獨自溜達出門。
這周楊小南和馬小寧都沒回來,估計是要等到十一長假了。
暮色漸濃,炊煙裊裊,村里已經漸漸安靜,只有幾聲零星的狗吠從遠處傳來。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土路上,腳下踢著石子,心思全在那封未完成的情書上。
祝她生日快樂的話已經寫了,一起經歷的點點滴滴也回憶了,對她描繪的未來也憧憬了,連前兩天那封情書里她問我的問題,也回答了。
可最重要的那部分,關于愛,我該怎么說?
再寫那些海誓山盟的漂亮話嗎?我的DOTA攻略本上確實抄了不少。
可轉念一想,這些話已經給阿雪寫過太多次,連自己都覺得有些膩了。
或者再寫一首情詩?寫她對我有多重要,寫她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可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些也都落了俗套。
我松了松肩膀,看到月亮又比前兩天圓了一點。
想起阿雪寫給我的那封信,沒有華麗辭藻,就是些日常的叮嚀,卻比任何情話都動人。
相比之下,我過去寫的那些,實在相形見絀。
這時,初中語文老師的一句話突然在耳邊響起:“好的作文,不是一味地堆砌華麗辭藻,而是用最平常的字眼,表達最不平常的意境?!?/p>
我心里一亮,是啊,表達對阿雪的感情,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我想寫喜歡她的溫柔可愛,乖巧懂事,想寫她依賴我時的小動作,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想寫她在身邊時,連風都變得溫柔,陽光都格外明媚,連路邊的樹葉都格外翠綠……
可這些話,哪里寫得完呢?就算寫上一大段,也說不盡心中的萬分之一。
既然如此,不如就寫一句話,一句特別的話,不能像“我愛你“這樣直白,卻要比它更深刻。
我開始在記憶里翻找學過的古詩詞,看過的情話,讀過的文章。
從“玲瓏骰子安紅豆”到“愿我如星君如月”,都覺得差了點意思。
直到想起不知何處看見的一句“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浮上心頭。
我立即轉身往家走,書包還扔在炕上,翻出那本頁角卷起的字典,急急地查找“戚戚“二字,指尖順著筆畫找到注釋:③心動的樣子。
就是它了。
我拿起筆,在草稿的末尾鄭重寫下:
“卿所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p>
我對著終于改好的草稿端詳許久,滿意地咧開嘴。
起身去洗干凈手,回屋后,挑出最平整的一張信紙鋪在炕桌上,開始一筆一畫地謄寫。
我的字終究是難看,橫豎撇捺總不聽使喚,寫廢了三四張紙,不是墨點暈染,就是筆畫歪斜。
夜漸深了,窗外偶爾響起蛐蛐兒聲,奶奶隔著門簾催了兩次:“早些睡么,明個兒再寫?!?/p>
我應了一聲,手下卻不停,直到炕上扔了許多紙團,才終于謄出一份勉強滿意的,中指側邊已被鋼筆硌出深痕。
我舉起信紙對著燈光細看,那些字雖已用盡全力,卻依舊笨拙僵硬。
忽然想起阿雪的字,清秀得像她笑起來時微翹的嘴角??伤龑懗龅睦w細,讓我永遠只能回憶。
周末一晃就結束了,周日上午,我拿著奶奶手機吃飯時,阿雪的QQ消息跳出來,讓我下午四點去她家。
我問有啥事,她也不和我說,只說來了就知道了。
我中午回到縣城,晚上還要上晚自習,在家待了一會兒,三點多就出了門。
走到小區門口,遠遠就看見阿雪等在那兒。她一見我,眼睛一亮,笑著小跑過來。
“這么早叫我來干啥?”我問道。
“你進去就知道啦。”她抿嘴一笑,故意賣關子。
我們并肩走進單元門,腳步聲在樓道里回響,剛到她家門口,一股熟悉的香味就鉆進鼻子。
“羊肉?”我停下腳步。
“哇,你鼻子真靈!”她邊笑邊掏出鑰匙開門,“我媽中午燉的,他們吃完去店里了,鍋里還留了好多,我想著叫你一起來吃。”
“嘖嘖,那今天是有口福了?!蔽艺f著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你喜歡吃羊肉,”她推開門,“今天嘗嘗我媽的手藝。”
我彎腰換鞋,聞到滿屋的肉香更濃了。阿雪往廚房走:“你先去我房間坐,我盛飯?!?/p>
“一起吧?!蔽腋松先?。
“好嘛?!彼仡^沖我笑笑。
廚房里,燉鍋還坐在灶上,我卷起袖子,掀開鍋蓋,熱氣混著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
阿雪遞過來一個菜盆,我拿起勺子,小心地把羊肉一塊塊撈出來,她在旁邊拿出碗筷,又盛了兩碗米飯。
我們端著飯菜進了她房間,陽光斜照進來,把屋里染成暖黃。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們真像一對尋常夫妻,在某個平凡的下午,準備享用一頓溫暖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