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馬老拐只說了個方向。幾十里地,對于腳踝腫痛、饑腸轆轆的我來說,不啻于天涯海角。
走出荒村,踏入真正的荒野,才知之前的逃亡不過是兒戲。沒有路,只有連綿的土丘、戈壁灘和偶爾出現的、枯死的胡楊。白天,太陽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干,我只能用破布包住頭臉,尋找稀少的陰影短暫歇腳;夜里,寒氣刺骨,裹緊單薄的衣服依舊凍得牙齒打顫,只能找個背風的土坳蜷縮起來,聽著不知名野獸的嚎叫,提心吊膽地挨到天亮。
水是最大的問題。馬老拐指的方向大致沿著一條早已干涸的古河道,偶爾能在河床凹陷處找到些許渾濁的積水,混合著泥沙和蟲卵,我也顧不得了,趴下去像牲口一樣啜飲。肚子餓得發昏,就嚼幾口苦澀的駱駝刺,或者尋找些沙棗樹的殘果,那點酸澀的滋味支撐著我幾乎渙散的意識。
腳踝的傷時好時壞,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痛和疲憊不斷蠶食著我的意志。好幾次,我癱倒在滾燙的沙地上,看著湛藍得毫無憐憫的天空,真想就此閉上眼睛,再也不醒來。懷里的青銅盒子硌著我,那兩張存折更像是一種諷刺——在這無人荒野,財富毫無意義。
但馬老拐最后那句話,還有他倒下時灰敗的臉,總在我即將放棄時閃過腦海?!笆稚系哪唷床粌袅恕偷脤W會背著它……走下去……”
我不能死在這里。至少,不能像野狗一樣悄無聲息地爛掉。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一種被殘酷命運激發出的倔強,逼著我一次次爬起來,拄著隨手撿來的枯樹枝,拖著那條廢腿,朝著北方,一點一點地挪動。
不知過了幾天,在我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眼神開始渙散的時候,視野盡頭,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一些不一樣的輪廓。不是自然形成的山丘,而是低矮、雜亂的人造建筑,還有幾節銹跡斑斑的火車車廂靜靜地臥在那里。
貨運站……到了?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支撐著我,踉蹌著加快了腳步。
越靠近,越是破敗。所謂的貨運站,其實只是個早已廢棄多年的小轉運點,幾間塌了半邊的磚房,一個長滿荒銹的龍門吊,軌道都幾乎被沙土掩埋。但在站臺盡頭,居然還真有一節看起來有人煙的車皮,旁邊用破木板和油氈布搭了個窩棚,棚子外堆著些撿來的破爛和幾個空酒瓶。
有人!
我心臟狂跳,不知是福是禍。我握緊了手里的枯樹枝,慢慢靠近。
離窩棚還有十幾步遠,一個沙啞的聲音就從里面傳了出來,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和十足的警惕:“誰?站那別動!”
緊接著,一個身影從窩棚里鉆了出來。是個老頭,年紀看起來比馬老拐還大,穿著一件油光锃亮、幾乎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棉襖,頭發胡子都花白了,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戈壁灘上的老狼,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腫起的腳踝和懷里緊抱的行李袋上停留了片刻。
“討口水喝……老伯?!蔽姨蛄颂蚋闪殉鲅淖齑剑曇羲粏〉米约憾颊J不出。
老頭沒說話,只是瞇著眼看我,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老舊的扳手, casually 掂量著。
我深吸一口氣,想起了馬老拐的交代,鼓起勇氣說道:“是……是馬老拐讓我來的。我找……老柴。”
“馬老拐?”老頭眉頭猛地一皺,眼神瞬間銳利如刀,緊緊盯住我的臉,“哪個馬老拐?”
“就是……拐子叔?!蔽已a充道,想起馬老拐微跛的右腳。
老柴(我猜就是他)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一樣深刻。他朝我招了招手:“過來?!?/p>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一瘸一拐地走近。
他讓我坐在窩棚外一個破輪胎上,遞給我一個臟兮兮的軍用水壺。我顧不上許多,擰開蓋子,貪婪地灌了幾大口。清涼(或者說只是不那么溫熱)的水滑過喉嚨,我感覺自己幾乎要哭出來。
“馬老拐人呢?”老柴蹲在我面前,直接問道,眼神依舊帶著審視。
“他……他傷了,發燒,在……在后面一個荒村里,讓我先來找您?!蔽液卣f道,不敢提被追殺的事。
老柴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斷我話的真假。他那雙老狼般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傷了?”他哼了一聲,“他那老狐貍,還能陰溝里翻船?遇上什么事了?”
我知道瞞不過,只好簡略地說我們“干活”時出了點意外,被人盯上,跑散了,馬老拐受了傷。
“被人盯上?”老柴咀嚼著這幾個字,眼神閃爍,“盯上什么了?你們掏著啥燙手的東西了?”
我心里一緊,手下意識地護住了懷里的行李袋。
我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老柴的眼睛。他嘴角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沒再追問,而是指了指我的腳:“你這腳,不想要了?”
他起身回到窩棚,翻找片刻,拿出個小布包,里面有些黑乎乎的藥膏和相對干凈的布條。“自己弄,還是我幫你?”
我連忙接過來:“我自己來,謝謝柴叔?!?/p>
他擺擺手,又坐回我對面,摸出煙袋鍋點上,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更加模糊不清。
我忍著痛,脫下破爛的鞋子,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青紫一片。我把那味道刺鼻的藥膏涂上去,用布條緊緊纏好,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傳來,反而沖淡了些許劇痛。
“馬老拐讓你來找我,”老柴吐出口煙,慢悠悠地說,“打算讓我怎么幫你?”
“他說……您能幫我?!蔽依蠈嵒卮稹?/p>
“幫你?”老柴嗤笑一聲,“我這把老骨頭,自身都難保,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等死,能幫你什么?給你吃的,治治腳,然后呢?送你上路?”
他的話很直白,甚至有些難聽,但我聽出了他話里并未完全拒絕的意思。
“我……我有錢?!蔽要q豫了一下,低聲說,手按了按內衣口袋。
老柴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沒什么波動:“馬老拐的錢?”
我點了點頭。
“他那點棺材本,夠干個屁。”老柴毫不客氣,“這世道,光有錢,沒路子,就是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我緊緊抱著的行李袋上,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小子,讓我猜猜,你們惹上的麻煩,馬老拐受的傷,還有你拼死抱著的這玩意……是不是跟一個地方有關?”
我心頭巨震,猛地抬頭看他。
老柴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神色,用煙袋鍋虛點了點我,煙霧后的眼神幽深得像口古井。
“黑水城……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