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柴那雙在黑暗中發(fā)亮的眼睛和急促的低喝,讓我心臟驟停了一瞬。幾乎沒有猶豫,我連滾帶爬地從枕木堆后鉆出,踉蹌著沖向他掀開的門簾縫隙。
剛鉆進窩棚,一股混合著煙草、機油和汗餿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老柴迅速放下門簾,棚內(nèi)頓時陷入幾乎完全的黑暗,只有一點微弱的、從縫隙透進來的星光。
“蹲下!別出聲!”老柴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依言蹲在角落,大氣不敢出,耳朵卻豎得像雷達,捕捉著外面的動靜。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冰冷的青銅盒子,它此刻仿佛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外面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聲嗚咽。
過了足足有十幾分鐘,老柴才似乎松了口氣,但依舊保持著警惕。他摸索著,劃亮了一根火柴,點亮了一盞放在角落鐵皮桶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起來,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他布滿皺紋和油污的臉,眼神依舊銳利,但多了幾分疲憊和后怕。
“媽的,真找上門了……”他啐了一口,聲音沙啞,“是那幫‘過江龍’的人,開的是外地牌照的越野車,帶著家伙。”
我喉嚨發(fā)干:“他們……來找我?”
“找你?哼,順帶吧。”老柴瞥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主要是沖著我來的。或者說,是沖著我可能知道的東西來的。”
他蹲下身,從床鋪底下摸出個半舊的軍用水壺,擰開灌了一口,又遞給我。這次我沒客氣,接過來也灌了一大口,是辛辣的劣質(zhì)白酒,嗆得我直咳嗽,但一股熱流從喉嚨燒到胃里,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和恐懼。
“你跟他們照面了?”我緩過氣,急忙問。
“沒有。”老柴搖頭,“老子在這鬼地方窩了這么多年,別的不行,耳朵靈得很。聽見車聲就滅了燈,鉆到車皮底下那個檢修坑里了。他們在外面咋呼了一陣,沒找到人,也沒敢真把這破窩棚掀了,估計是怕動靜太大。”
他頓了頓,看著跳動的火苗,眼神陰郁:“但他們既然能找到這兒,說明我的底細,他們摸清了不少。這地方……不能待了。”
我心里一沉。連老柴這樣的老地頭蛇都要跑路了?
“柴叔,那你……”
“我自有去處。”老柴打斷我,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小子,我現(xiàn)在問你,你他媽到底想怎么樣?抱著那催命符等死,還是真想搞明白那黑水城到底是個什么鬼地方?”
我迎著他的目光,雖然心里害怕,但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執(zhí)拗支撐著我:“我想知道。馬老拐因為它生死不明,我也因為它被追得像條野狗。就算死,我也想死個明白。”
老柴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行,還算有點尿性。比你那拐子叔當(dāng)年強點,他當(dāng)年就知道蠻干。”
他湊近了些,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讓他看起來有幾分詭異。“我可以給你指條路。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第一,你那兩張存折,分我一張。”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別他媽那副表情!老子救了你,給你指了明路,還因為他媽你惹來的麻煩要挪窩,拿你點賣命錢,天經(jīng)地義!”
我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里藏著我和馬老拐的積蓄。那是我們用命換來的,也是我未來可能安身立命的根本。但看著老柴那不容商量的眼神,我知道,不付出代價,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我咬了咬牙:“……行。”
“第二,”老柴伸出第二根手指,“等你真搞清楚了黑水城的底細,如果……如果你還能活著出來,得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我。”
這個條件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自己明明那么忌憚,為什么還想要知道?
“為什么?”我忍不住問。
“為什么?”老柴哼了一聲,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老子在這鬼地方窩了大半輩子,跟這些破銅爛鐵打交道,你以為我愿意?黑水城……那地方像個噩夢,纏了我?guī)资辏∥沂遣桓胰ヅ隽耍宜麐尩南胫溃堑降资莻€什么玩意兒!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積壓已久的憤懣和不甘。我忽然有點理解他了。有些秘密,就像毒癮,明知危險,卻讓人無法徹底擺脫。
我看著他那張被風(fēng)霜和歲月刻滿痕跡的臉,又想起馬老拐,想起他們那一代人似乎都與黑水城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我點了點頭:“好,如果我還能活著,如果我搞清楚了,一定告訴你。”
老柴似乎松了口氣,身體向后靠了靠。“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
“那……路在哪兒?”我急切地問。
老柴從貼身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不是地圖,而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戴著眼鏡、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個擺滿瓶瓶罐罐的架子前,背景像是個實驗室或者倉庫。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
“去找這個人。”老柴把照片遞給我,“他叫陳青云,在省城博物館工作,是個……研究古代文字和符號的專家,有點真本事,就是脾氣有點怪。當(dāng)年我們……唉,算了,不提了。你去找他,就說是我讓你去的,給他看那木牘,他或許能告訴你上面到底寫了什么鬼畫符。”
我接過照片,仔細看著那個叫陳青云的男人,他的眼神透過鏡片,顯得專注而深邃。省城博物館……那對我來說,是另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
“記住,”老柴鄭重叮囑,“找到他之前,別再輕易把這木牘露出來。那幫‘過江龍’勢力不小,眼線也多。還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有機會……回去看看馬老拐那老東西到底死透了沒。要是沒死,告訴他,他欠我一條命!”
我默默點頭,把照片小心地收好。這或許是我解開謎團的唯一鑰匙。
“天快亮了,你趕緊走。”老柴開始收拾他那點可憐的家當(dāng),“我也得挪窩了。以后……各自保重吧。”
我看著他在昏暗燈光下忙碌的佝僂背影,心里五味雜陳。這個脾氣古怪、看似冷漠的老頭,在最后關(guān)頭,還是給了我一條或許能活下去、并探尋真相的路。
我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柴叔,保重。”
他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我掀開門簾,外面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冰冷的晨風(fēng)灌進來,讓我打了個寒顫。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破敗的貨運站和那個即將消失的窩棚,抱緊懷里的青銅盒子,邁開依舊疼痛但堅定的腳步,再次踏入了茫茫的荒野。
這一次,目標(biāo)明確——省城。去找那個叫陳青云的人。
背后的黑暗中,老柴的窩棚里,煤油燈悄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