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轟鳴著,將陜西的黃土山巒甩在身后,載著我駛向中原腹地——河南洛陽。車窗外的景色逐漸變得平坦開闊,村莊城鎮的密度明顯增加,空氣中仿佛都彌漫著一種更為厚重、更為紛雜的人間煙火氣。
邙山,自古便是風水寶地,素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無數帝王將相、王公貴胄長眠于此,地下埋藏的,是半部中國史,也是無數盜墓賊眼中取之不盡的財富。李墨軒提到邙山不太平,有“機械派”的人活動,這讓我心頭沉甸甸的。所謂“機械派”,是近些年興起的一股盜墓勢力,他們摒棄了傳統的“望聞問切”,依賴地質探測儀、炸藥、甚至小型工程機械,追求短平快,破壞性極大,為真正講究手藝的“土夫子”所不齒,也因其動靜太大,極易引來官方圍剿。
在洛陽站下車,一股混雜著面食香氣、塵土和汽車尾氣的熱浪撲面而來。洛陽城比銅川大了何止數倍,人流如織,車水馬龍,讓我這剛從荒山野嶺出來的人有些目眩。
我按圖索驥,找到了李墨軒給的地址,位于老城區一條不起眼的巷子里,是一家門臉狹小、招牌模糊的古董店,名為“積古齋”。推門進去,門楣上的鈴鐺發出沉悶的響聲。
店內光線昏暗,貨架上擺滿了真假難辨的瓶瓶罐罐、銅錢玉器,空氣中漂浮著陳年木頭和灰塵的味道。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稀疏花白的老頭正趴在柜臺上,就著一盞臺燈,用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一尊陶俑上的泥土。
“老板,看貨?”老頭頭也沒抬,聲音沙啞。
“關中李老,讓我來的。”我表明來意。
老頭手上的動作一頓,終于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上下打量著我。他的臉干瘦,布滿皺紋,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李墨軒?那老家伙還沒死啊?”他語氣不咸不淡,“他讓你來找我干嘛?”
“說是邙山這邊,最近有點熱鬧,讓我來長見識。”我含糊地說道。
老頭哼了一聲,放下刷子和陶俑,從柜臺后走出來,身材比看起來要高些,但背有些佝僂。“熱鬧?是雞飛狗跳!”他走到門口,朝外張望了一下,然后關上門,甚至拉下了卷簾門的一半,店內頓時更加昏暗。
“叫我老葛就行。”他示意我坐下,自己則點起一支煙,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陰郁,“李墨軒讓你來,是想讓你摻和邙山這趟渾水?小子,看你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混口飯吃,也想見見世面。”我謹慎地回答。
“見世面?”老葛嗤笑,“怕是來見識閻王爺長啥樣吧!現在邙山那幫人,根本就不是在盜墓,是在拆房子!挖祖墳!用炸藥轟,用鏟車刨!媽的,老祖宗那點東西,都快被他們敗光了!”
他越說越激動,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平復。“他們盯上了幾個大冢,具體位置還在摸,但肯定是在邙山北麓那片。領頭的是個外號叫‘孫禿子’的狠角色,手下養著一幫亡命徒,裝備精良,聽說還帶著家伙(槍)。本地幾個老派的,像‘洛北幫’的人,已經跟他們起了幾次沖突,都沒討到好,還折了兩個兄弟。”
“洛北幫?”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本地的一些老桿子(資深盜墓者),講究老手藝,看不慣孫禿子那套。”老葛解釋道,“但他們人少,家伙也不如對方硬,現在被打壓得厲害,只能縮著。”
“那葛老,您的意思是……”
“我?”老葛指了指這間小店,“我就是個收破爛的,不摻和那些打打殺殺。不過,李墨軒既然讓你來了,我倒是可以給你指條路。”他壓低聲音,“洛北幫的帶頭人,姓馮,都叫他馮老大,現在憋著一肚子火,正缺人手,尤其是……敢玩命的外來生面孔。你可以去試試。”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在邙山腳下靠近黃河邊的一個小村子里。“去了報我的名號,就說是我介紹的,他們或許能讓你進門。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那邊現在就是火藥桶,一點就炸。你去了,是福是禍,自己擔著。”
我接過紙條,心里明白,老葛這是把我推到了本地勢力與“機械派”沖突的最前沿。危險,但也是最快接觸核心、并可能找到線索的途徑。
“多謝葛老指點。”
“不用謝我。”老葛擺擺手,重新坐回柜臺后,拿起那尊陶俑,語氣淡漠,“趕緊走吧,我這兒還要做生意。”
我離開了積古齋,外面陽光刺眼。看著手中那個位于黃河邊的地址,我知道,洛陽這趟水,比陜西還要渾,還要險。
我沒有絲毫猶豫,在車站附近找了輛黑車,談好價錢,直接前往那個叫“孟津屯”的村子。
車子駛出洛陽城,朝著邙山北麓方向開去。越靠近山區,道路越窄,景色也越來越荒涼。黃河渾濁的河水在不遠處奔騰,帶著沉悶的咆哮聲。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土腥氣和山區特有的草木氣息。
孟津屯是個不大的村子,依著土坡而建,看起來貧窮而閉塞。按照地址,我找到了村尾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院墻很高,鐵門緊閉。
我敲了敲門,里面傳來狗吠聲和一個警惕的男聲:“誰?”
“葛老爺子介紹來的,找馮老大。”我對著門縫說道。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是開鎖的聲音。鐵門打開一條縫,一個皮膚黝黑、眼神兇狠的漢子探出頭,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和手上停留了片刻。“進來。”
院子很大,但很雜亂,堆著些農具和雜物。幾條土狗被拴在角落,沖我齜牙低吼。堂屋里坐著三四個人,都是精壯的漢子,面色不善地看著我。主位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國字臉,眉頭緊鎖,穿著一件舊軍裝,手指粗大,關節突出,正是洛北幫的馮老大。
“葛禿子讓你來的?”馮老大開口,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壓抑的火氣,“什么事?”
“聽說馮老大這邊需要人手,對付北邊來的那群人。”我開門見山,“我從西北來,懂點手藝,也不怕事。”
“西北來的?”馮老大眼神銳利起來,“懂手藝?現在那幫雜碎用的是炸藥和鏟車!你那點手藝頂個屁用!”
“手藝是用來找東西的,不是用來拆東西的。”我平靜地回答,“他們動靜太大,遲早把雷子(警察)引來,大家都沒得玩。而且,他們那種搞法,好東西也留不下幾件。”
馮老大盯著我,似乎在判斷我的話和我的價值。他旁邊一個漢子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似乎提到了李墨軒。
半晌,馮老大才哼了一聲:“算你小子還有點見識。不過,光說不練假把式。孫禿子那邊,今晚可能要對‘將軍坳’那邊的一個大冢動手。你敢不敢跟我們一起去,給他們來個‘黑吃黑’?”
黑吃黑?我心頭一凜。這意味著直接沖突,流血甚至送命。
但我沒有退路。想要在這里立足,想要找到線索,就必須展現出自己的價值和膽量。
我迎著馮老大審視的目光,點了點頭。
“敢。”
馮老大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好!有點血性!那就準備一下,天黑出發!”
堂屋里的其他漢子看我的眼神,也少了幾分敵意,多了幾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我知道,河南篇的真正兇險,即將在這邙山腳下,黃河岸邊,伴隨著炸藥的血腥和冷兵器的寒光,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