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拼回去有點困難，幾處關(guān)節(jié)的骨頭都碎了，就是鋼釘也釘不上。

裴夏只能帶著裴嵐的頭，在空曠幽暗的地底中徘徊。

起先他是兩手捧著，后來覺得如果遇到突發(fā)狀況，這樣很危險，就變成了一只手托著。

再后來又覺得這樣很不穩(wěn)當，于是最后，裴夏干脆揪著所剩不多的頭發(fā)，提頭尋路。

從此前對話的回聲來判斷，封鎮(zhèn)之地應(yīng)該極為廣闊空蕩，但可惜裴夏此時靈力枯竭，手中的靈光也十分微弱，根本無法看清這地下空洞的全貌。

他只能在周身一尺內(nèi)，看到怪異的黑色地表。

這些黑色的東西像是冷卻之后的巖漿，但卻并未形成巖漿流動的形狀，反而是在看似平整的地面上，劃出了一道道蜿蜒扭曲的凹痕。

這些凹痕像是彼此糾纏的蛇，密布在整個地下。

“不是說封鎮(zhèn)著禍彘嗎？”裴嵐被提在手上晃來晃去，好在只剩半個頭也不至于覺得難受。

裴夏的另一只手上正捏著一枚妖獸內(nèi)丹，飛速地汲取著其中的靈力。

雖然駁雜，但好過沒有。

龐大的內(nèi)鼎一時半會兒肯定沒法完全充盈，但至少能讓他的靈光更明亮些。

可遺憾的是，即便光芒照到了十丈外，眼中所見仍然只有漆黑堅硬、遍布著蜿蜒凹痕的黑色石面。

他試著向頭頂望去。

不知道是不是太深的緣故，他甚至找不到那個自己墜落下來的空洞，也見不到任何燃燒的巖漿。

裴夏只能嘆氣：“如果不是鎮(zhèn)骨的存在，我恐怕也要懷疑這里究竟有沒有禍彘了。”

他的語氣里難得地浮現(xiàn)出低迷與彷徨。

以他如今通玄境的實力，他一直覺得這趟來到連城火脈不會順利。

可事實與他所想的相反。

入幻境前，裴嵐沒能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

葉白茶也不需要他出手，本以為會是大敵的宗衡，直接清理了門戶。

還有邢野，哪怕因為沒有認出，不必考慮當年的事，只說最近長鯨門對武功臺的算計，他也有足夠的理由和實力來向裴夏出手。

但也沒有，自始至終沒有人找過他的麻煩。

不止于此，汝桃的封鎮(zhèn)位在連城火脈的核心，也就是九州地脈之祖。

這地方，當年裴夏和傅紅霜就沒敢進，他本以為靠通玄的修為，恐怕抵御熱浪都會十分艱難，結(jié)果也風平浪靜。

甚至是鎮(zhèn)骨，如果沒有機緣巧合找到的骨片，想要發(fā)現(xiàn)這上古先民封鎮(zhèn)的玄機，恐怕也不容易。

頗有種做好了八十一難的準備，結(jié)果出門告訴你有航班直達的參差。

該欣喜嗎？

不，裴夏很緊張，尤其此刻回想起來，所有困難的迎刃而解，天時地利人和應(yīng)需而至……與其說是時來同力，似乎更像是某種冥冥的安排。

為什么早不知覺？

裴夏抿唇：“你現(xiàn)在的狀況，應(yīng)該也是禍彘造成的影響……”

裴夏看向手里的腦袋，遲疑了一會兒之后，慎重地猜測道：“我甚至懷疑，你可能是我的幻覺。”

他自己腦子里就有禍彘，盡管從未完全解放過，可從其表現(xiàn)來看，應(yīng)該無法做到將裴嵐的意識融入進一顆死去的頭顱里。

裴嵐沒有強行要證明自己的切實存在。

道長沉思片刻：“幻境開啟時，我與眾位天識一同查看過，幻境的結(jié)界完好，并無缺漏，祂又是怎么影響到我的？”

裴夏聽說，連城火脈是近些年開始頻發(fā)異狀，所以東州諸派結(jié)合十二國的素師精英，聯(lián)手布置下了一個巨大的結(jié)界陣術(shù)，用來阻擋火脈力量的外泄，從而形成了所謂的幻境試煉之地。

裴嵐又說道：“不過，你這個幻覺的說法，我倒是覺得很有可能，畢竟這種事是有先例的。”

連城幻境的幻象誤人，在往年試煉中出現(xiàn)過不止一次。

并且不僅僅是當時會迷亂修士，有些人因此直接神智崩潰瘋瘋癲癲，乃至于性情大變，殘忍嗜殺。

這也是為什么幻境不允許化元境以上的修士入內(nèi)，開府瘋癲尚且可以制服，但化元境一旦神智錯亂，其高超修為帶來的破壞力，很容易引發(fā)災(zāi)難。

裴夏只能苦笑：“所謂的東州大陣，能阻擋只不過是火脈中的妖獸火相而已，禍彘若是能掙脫鎮(zhèn)骨，那結(jié)界又怎么攔得住祂？”

話到此處，裴夏忽而一怔。

對啊，如果自己一路行來順風順水是禍彘在擺弄天時地利，那么祂豈不是早就已經(jīng)擺脫了鎮(zhèn)骨封印。

可自己躍下深淵前，那四道堤岸分明完好無損。

裴夏的腳步慢慢停下。

如果，不是汝桃呢？

他開始回想自來到連城火脈后的一切。

在那種久違的，徹底的平靜的背后，他所見、所聞、所做、所得的一切。

焰眉尾是哪里來的焰眉尾？

身上灰袍又是什么時候穿上的？

那本已空無一物的尸體上，又怎么會有鎮(zhèn)骨的碎片？

是誰在偷偷地幫自己？

“你忘了？”裴嵐在他手上，翻著眼睛往上看他。

“是你用火德殺了程火蕭，奪來的焰眉尾。”

“是你披著灰袍搜尋到的鎮(zhèn)骨碎片。”

“是你用腦蟲操控了葉白茶的尸體，帶你一路抵達了封鎮(zhèn)。”

“你都忘了？”

裴嵐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幽暗中。

裴夏眼前的景象開始不斷變幻。

火德吞噬了程火蕭的法器，巨大的血火之口將其吞沒，連灰燼也未剩下。

被祖地火氣燒的只剩白骨的手掌，在不知多少歲月前留下的焦黑尸骸上，找到了那片蒼白的鎮(zhèn)骨。

腦蟲搖晃著肥嘟嘟的小尾巴，順著葉白茶的鼻孔，鉆進了她的腦子里，并一路護持他墜入巨大的封鎮(zhèn)空洞。

……不！

裴夏厲聲道：“我只用腦蟲控制了葉白茶！”

裴嵐笑了，半顆腦袋在他手上晃蕩著：“你？哪個是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裴夏眼前的景象倏然變幻。

光亮似乎從頭頂上傳來，他望向遠處，蜿蜒著漆黑凹痕的巖石地表深入到無盡的黑暗中，他的視線很低，非常奇怪。

他嘗試轉(zhuǎn)動身體，然而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仿佛被什么人抓在手上。

裴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兒嗎？”

攥著頭發(fā)的手晃動了一下，裴夏感覺自己被高高地拋起。

半顆腦袋飛轉(zhuǎn)著被扔到了高空。

俯瞰的視野中，原本是一片漆黑。

可忽然，那些黑色巖面中蜿蜒的凹痕，開始一縷一縷，滲出了如血的火焰。

血火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所謂的地面，竟然是一個讓人難以察覺到弧度的，巨大的圓球！

視線再次轉(zhuǎn)變，裴夏的意識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他看著腳下慢慢融化的漆黑巖石，褪去了冷卻的外殼，逐漸開始顯露出柔軟粘稠的肉色。

血絲與綿密的漿水在腳下流動，肉塊起伏，宛如呼吸般輕輕地律動著。

是人腦。

無數(shù)的人腦攢聚在一起，組成了這個冷卻在封鎮(zhèn)之底的，巨大的肉瘤！

葉白茶被高高拋起的腦袋“啪”一聲摔在地上。

面龐碎裂，只有嘴唇還在啟張：“不高興嗎？”

不高興嗎？

你不就是要尋找汝桃嗎？

現(xiàn)在，祂就在你面前。

那仿佛超脫了“生命”概念的，巨大的肉瘤，在一次次的震動里，散發(fā)出來自亙古洪荒的攝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