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停尸間里凝固了。
燈光雖然停止了閃爍,恢復了穩定的、慘白的光線,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無形的壓力卻更加沉重,幾乎令人窒息。冷凍機的嗡鳴聲重新變得規律,但這平日里象征著絕對寂靜的聲音,此刻卻像是對剛才那驚悚一幕的無情嘲諷。
江淮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沖向了大腦,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涼。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具重新倒下的尸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如同戰鼓般的轟鳴。
坐起來了……
那雙沒有瞳孔的、漆黑如深淵的眼睛……
還有那嘶啞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指控和……警告。
“趙天雄……” “它們……在找你……”
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神經上。這不是幻覺!那尸體確實坐起來了,確實說話了!他從事陰紋這一行當,自幼被師父墨淵教導,知曉這世間存在許多常理無法解釋的事物,也見識過一些游魂野鬼的殘留影像。但像剛才那樣,尸體在“鎮魂紋”完成瞬間,冤魂如此清晰地顯形、發聲、指認,甚至傳遞出超越其自身冤情的、針對他本人的恐怖信息,這絕對是第一次!
這不是普通的尸變,更像是……被某種強大的外力,或者是在極致的冤屈與某種特殊契機的共同作用下,死者殘存的魂魄被強行凝聚、短暫地拉回了這具冰冷的皮囊,完成了這一次驚世駭俗的溝通。
那冤魂最后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憐憫,像是一個即將墜入深淵的人,看到了另一個站在懸崖邊卻茫然不知的同類。它們在找我?它們是誰?為什么找我?
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寒意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江淮淹沒。他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汗毛根根倒豎,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冰冷。
“咔……”
一聲輕微的、幾乎細不可聞的脆響,將江淮從極致的驚駭中稍稍拉回了一絲現實。他低下頭,發現是自己那根特制的、用來繪制陰紋的骨針,掉落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針尖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黑色寒氣。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顫抖著彎腰,想要撿起那根骨針。然而,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骨針,以及骨針周圍的地面時,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上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仔細看去,心中再次一凜。
不只是骨針。以那具尸體為中心,半徑約一米范圍內的地面、滾輪床的金屬支架、甚至他工具箱的底部,都凝結上了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黑色霜花!
這黑霜并非灰塵,也非水汽凍結而成。它更像是極致的陰性能量瞬間爆發后,殘留的實體化表現,觸手冰寒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江淮認得這東西,師父墨淵曾嚴肅地告誡過他,只有在處理極其兇戾或冤屈極深的魂魄時,才可能引動能量,形成這種“陰煞凝霜”。這是不祥之兆,意味著剛才那冤魂的力量和怨念,遠超尋常。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骨針,用特制的絨布擦拭干凈,將其放回工具箱。然后,他站直身體,目光復雜地看向床上那具已經徹底失去所有異狀、恢復成一具普通尸體的富商。
趙天雄……剎車線……
冤魂的話語在他腦中回蕩。這不是簡單的車禍,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而自己,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這個秘密的唯一(或許不算唯一,但絕對是特殊的)知情者。
一股沉重的壓力感襲來。他知道了一個不該知道的秘密,而且,似乎還因此被卷入了某種更深的、針對他自己的未知危險之中。“它們”……光是想到這個詞,就讓他感到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不安。
就在這時,停尸間的金屬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女人帶著哭腔的詢問:“江師傅?怎么樣了?剛才……剛才里面好像有動靜?”
是那個富商的遺孀。她顯然也聽到了剛才燈光異常和那聲嘶吼的動靜,只是不敢進來。
江淮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沒事了。儀式……已經完成。”
他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女人和兩名保鏢都緊張地站在那里。女人看到江淮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未干的冷汗,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更多的還是對儀式結果的關切:“真的……真的完成了嗎?我先生他……可以安息了?”
“鎮魂紋已經生效。”江淮避開了關于“安息”的直接回答,語氣平淡,“他的魂魄……應該不會再困擾你們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或許是真的,那冤魂傾瀉了最重要的信息后,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力量,徹底消散了。
女人聞言,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被保鏢扶住后,開始放聲大哭,只是這次的哭聲里,少了之前的恐懼和絕望,多了幾分悲痛與釋然。
她一邊哭著,一邊再次向江淮道謝,并示意保鏢將那個厚厚的信封塞到江淮手里。“謝謝你,江師傅……謝謝你……這是剩下的酬勞,請你一定收下……”
江淮看著那個信封,感覺它此刻重若千鈞。這里面裝的,不僅僅是錢,更像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一個巨大麻煩的入場券。但他沒有拒絕,默默地接了過來,塞進了隨身攜帶的背包里。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他此刻急需的,盡管代價可能遠超他的想象。
他沒有再多做停留的意愿。提起那個沉重的工具箱,對著女人微微頷首:“這里已經沒事了,我先走了。”
說完,他不等女人回應,便邁步離開了這個讓他心悸的地方。穿過空曠冰冷的走廊,走出殯儀館的大門,重新投入了依舊滂沱的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反而讓他混亂而驚悸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快步走到路邊,攔下了一輛剛好路過的出租車。
“去哪?”司機師傅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問道。
“城中村,‘忘川紋身’。”江淮報出地址,將沉重的工具箱放在腳邊,身體深深地陷進后排座椅里,閉上了眼睛。
車子在雨幕中穿行,窗外的世界模糊而扭曲。江淮的內心卻遠不如他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冤魂的嘶吼、那漆黑空洞的雙眼、冰冷的黑霜、以及“它們”這個詞帶來的未知恐懼,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后背肩胛骨之間的位置。那里,在衣服之下,有著一個他自己從未見過全貌,但從小就由師父墨淵親手紋上的、簡易卻至關重要的圖紋——那是他作為“天生陰紋師”的標記,也是他能夠承載和運用陰紋之力的根源。師父說過,這標記對于某些存在而言,如同黑夜中的燈塔。
難道……“它們”就是因為這個才在找我?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將他緊緊包裹。
回到“忘川紋身”店時,天色依舊漆黑,雨勢稍減,但并未停歇。店內還殘留著之前泡面已經冷透的、有些膩人的氣味。
江淮反鎖好店門,將那個沉重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放回里間床底。然后,他走到柜臺后,看著那個裝著五萬塊錢的信封,久久沒有動作。
這筆錢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但他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
他拿起手機,下意識地想給師父墨淵打個電話,詢問今晚這詭異的情況。但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最終還是放下了。師父行蹤飄忽,時常聯系不上,而且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自己為了錢貿然接這種來歷不明的“鎮魂”活兒,恐怕少不了一頓嚴厲的訓斥。
他將信封塞進抽屜底層,仿佛這樣就能暫時將今晚的驚悚一并封存。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第二天臨近中午,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厲害。江淮因為昨夜的精神透支和后來的輾轉反側,起得晚了,正在店里簡單打掃,一陣急促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的店門外。
刺耳的剎車聲讓江淮的心猛地一跳。他放下手中的抹布,看向門口。
店門被推開,幾名穿著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為首的一人,竟然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女警。
她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高挑,即便是穿著略顯寬松的警服,也難以掩蓋其出眾的儀態。容貌清麗,皮膚白皙,鼻梁線條清晰挺拔,一雙眼睛明亮而銳利,如同鷹隼,此刻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毫不客氣地掃視著店內的一切,最后定格在江淮身上。
她的眼神冷靜、專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這種眼神,與昨夜那富商遺孀的惶恐絕望截然不同,充滿了理性的穿透力。
“你是這家店的老板,江淮?”女警開口,聲音清脆,帶著公事公辦的干脆。
“是我。”江淮點頭,心中已然明了對方的來意。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而且,是由這樣一位看起來就不好應付的警花帶隊。
“我是市刑偵支隊的林瑤。”女警出示了警官證,動作干凈利落,“今天凌晨,我們接到報案,富商李志豪(江淮從昨晚女人的哭訴中得知了死者的名字)在殯儀館的遺體出現異常情況。根據家屬和相關人員描述,昨夜你曾前往停尸間,對遺體進行過某些……操作。”
她的話語頓了頓,目光如刀,仿佛要剖開江淮的內心:“我們需要你配合調查,說明一下具體情況。你昨晚去那里,做了什么?”
店內原本就有些陰郁的氣氛,因為林瑤和她身后幾名警察的到來,變得更加凝滯。窗外的天光透過玻璃,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也照亮了林瑤那雙充滿探究意味的、清澈而堅定的眼睛。
江淮看著她,知道真正的麻煩,現在才剛剛開始。他必須小心應對,既不能暴露陰紋師的秘密,引起更大的懷疑,又要盡可能合理地解釋昨晚發生的一切,并將那致命的指控——“趙天雄”這個名字,以及剎車線的秘密,以一種看似不經意、卻又無法被忽視的方式,傳遞出去。
亡者的低語已然消散,但它留下的漣漪,卻正在現實世界中,悄然擴散開來。而江淮,這個原本只想賺點錢交房租的年輕紋身師,已經被推到了這場風暴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