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別人,不是我陸崢!”
陸致衡聞言愣了一瞬,隨即冷笑出聲:“好大的口氣。”
他站直身子,繞過書桌,離他近了一步。
兩人之間隔著一盞臺燈,光從上往下壓,把他鬢角那幾根白發照得分明,也把眼里的冷意照得很清楚。
“陸崢,一個男人要成大事,第一條就是不能把感情放在首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提后面那些爛攤子,就算當年謝云青沒出事,顧家沒翻,我也不會同意你跟那丫頭在一起。”
陸崢眼底一緊:“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她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打小就那股擰勁,只認對錯,不認輕重。你以為只有你一雙眼睛看著她長大?你媽看得比誰都清楚,我也看得比你清楚。”
他慢慢道:“那丫頭,從骨子里跟謝云青一脈相承。好聽點,叫有風骨,有主見;難聽點,就是不看場合、不看局。你現在覺得她可貴,將來你站得再高一點,回頭看……這種人適合去打仗,不適合做官太太,更不適合作為你履歷上那一行‘配偶情況’。”
“更別說——”陸致衡的語氣又沉了一分,“顧家那攤子賬,把你小叔的命搭進去,那丫頭自己也在檔案上添過那么一筆,這輩子洗不掉。現在沒正式單位、沒編制,履歷從二十幾歲空了一大截。”
“這樣的條件,不用說我們這種家庭,隨便挑個普通人家,肯不肯都兩說。我已經讓你媽去把話說明白了,叫人家早點死了這條心。對她是解脫,對你也是。”
陸崢原本繃著的表情像是被什么猛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盯著陸致衡,半秒之后才發出聲音。
“您——讓媽去找顧朝暄?”
陸致衡還沉浸在自己的判斷里,眉眼只是不耐:“不然呢?總得有人把話挑明白。她那個性子,你要是開口,只會鬧得更難看。你媽去,說是我們長輩的意思,留個體面,對誰都好。”
“誰叫你們去找她的!”
聲音一下子拔高,帶著從未有過的鋒利。
書房不大,這一嗓子在墻壁間炸開,連窗玻璃都跟著輕輕一顫。
他向前一步,胸膛起伏得厲害,眼睛睜得極大,眸色又黑又沉,里面卻燒著火。
“誰叫你們去找她的?”他一字一頓,嗓音發抖,“我什么時候讓你們替我做主?那是她的事,也是我的事,輪得到你們——”
后半截“插手”兩個字卡在喉嚨,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剩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把整個人都撐得發紅。
陸致衡被他這一吼怔住了。
這么多年,他見過兒子在事故現場通宵調度時的冷靜,見過他在常委會上被點名追問時的沉穩,也見過他在批評手下時那種不動聲色的嚴厲……卻從沒見過他這樣失態。
宛若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連一貫養出來的那層克制都顧不上。
短短幾秒,震驚轉瞬即逝,更多的是惱怒!
“你吼什么?!”陸致衡臉色徹底沉下來,聲線驀地拔高,“為個女人,你像什么樣子!”
“我告訴你陸崢,你今天這個反應,若是放到外面,讓人看見一眼,明天京里議論你的不是‘有情有義’,而是‘情緒失控,不穩重’!”
“我讓你媽跑一趟,是給你擦屁股、是幫你收場,不是去拆你的姻緣!你要是還有點分寸,就給我把剛才那句話收回去!我們若不去,她現在還吊在你這口氣上,將來你真娶了別人,才叫真沒良心!”
陸崢看他,眼眶因為怒氣逼得微微發紅。
走廊那頭隱約有腳步聲靠近。
書房門本就虛掩著,被人在外面輕輕叩了一下,又被“吵什么呢?”一句壓得往里推開。
曲映真站在門口,外套還披在肩上,手里捏著門把,顯然是剛從玄關回來,就聽見屋里聲調不對,匆匆趕過來。
書房里一片僵冷的靜。
地毯邊緣滾著一支摔出去的鋼筆,筆蓋斜斜地撞在椅腳旁,顯得格外扎眼。
她目光一掃,先落在那支筆上,再落到兒子臉上……那雙一向沉得住的黑眼睛此刻血絲爬得厲害,眼眶發紅,連呼吸都帶著明顯的急促。
曲映真眉心狠狠一蹙:“你們父子倆這是……”
話還沒說完,陸崢已經轉過頭,看向她。
“媽,您什么時候去找的顧朝暄?跟她說了什么?”
曲映真愣了一下,下意識張了張口。
“小崢,你先別……”
她本能地想緩一緩,話才起了個頭,還沒來得及組織成一句完整的解釋。
“這是你跟你媽說話的態度?!”
陸致衡一聲厲喝,把她的話生生截斷。
他火氣未消,聲線壓得發緊:“你要發脾氣沖我來,別沖你媽!她跑一趟是為你好,不是讓你當出氣筒!”
書房里的空氣一下子更冷了。
陸崢看著他們,兩秒鐘的沉默里,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
隨后,他低低笑了一下。
譏誚。
“行。”
他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抬手,把門一把拉開。
門板被用力帶過,撞上門框,“砰”地一聲悶響,把走廊里的光都震得一抖。
“小崢——”
曲映真急急叫住他。
男人的背影卻連半分頓住的意思都沒有。
頭也不回地走遠了,走廊的燈光一盞盞從他背后退開,只留下門口一截冷硬的影子。
直到外頭傳來一聲更遠的關門聲,屋里才重新安靜下來。
……
書房里只剩兩個人。
臺燈還亮著,光壓在桌角那疊材料上,影子層層疊疊,顯得尤為沉。
曲映真回過身來,臉色有些發白,手指在門把上捏了又松,半晌才壓住胸口那口悶氣,走進兩步:“你剛才跟他,又說什么了?”
語氣里控制著不讓自己失態,可還是聽得出抖。
陸致衡冷哼一聲,把眼鏡重新戴上,連看都沒看她:“還能說什么?事實而已。看看你養的好兒子,為了個女人,跟自己老子拍桌子、摔門走人。”
他把桌上的文件往前一推,聲音更冷:“我早跟你說過,別一味護著他。從小到大,什么都怕他受委屈,什么都替他攔著、哄著——現在倒好,翅膀硬了,連父母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停了一拍,他抬眼,眉峰緊鎖,吐字又重又緩:“真是慈母多敗兒!”
……
那天傍晚,天還沒到點兒黑,天色卻已經壓得很低。
從午后就開始飄的雪,到下班點兒時越下越密,細碎的雪粒子被北風裹著,在部委大樓外的廣場上打著旋,落在地上很快被車輪碾成一層濕冷的白。
秦湛予從會議室出來,夾著那份剛簽完字的材料,一路送回綜合司,才慢慢下樓。
臺階口的警衛亭亮著燈,玻璃上掛著一層被哈氣熏出來的白霧。
院里停著一排統一牌照的紅旗,車身上都覆著一層薄雪,車牌號碼整齊地露在雪線外,冷白里帶著點金屬的光。
司機請了假,他今天自己開。
鑰匙在指間一轉,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習慣性地先把風擋上的薄雪刮了一道。
他打了轉向燈,準備從院門右側車道緩緩駛出去。
院門前那一小段路面被車碾得又滑又亮,起落桿抬著,外面的街燈在雪幕后模模糊糊。
就在這時,左側后視鏡里忽然閃過一抹車影。
一輛紅旗H7從側邊通道斜著插過來,速度不快,卻一點也沒有“讓”的意思……路線算得極準,既不沖他車頭,也不老老實實排在后面,而是帶著幾分刻意的角度,從側前方切過來。
秦湛予眉頭一擰,腳下本能一踩剎車。
“吱——”
雪地里輪胎摩擦的聲音被放大,下一秒,車身輕輕一震。
對方那輛H7的后保險杠故意貼了上來,如同一把刀子,只蹭在他前杠最外側,發出一聲悶響,干脆利落地拉出一道痕。
不是躲不開,是根本沒打算躲。
這角度,這力道……
完全不像失誤。
秦湛予手還搭在方向盤上,視線從儀表盤移到前方,通過已經被雨刷清出一條弧線的玻璃,看見那輛H7安安靜靜地橫在他前面半個車位處,把他出門的路堵了個結實。
兩輛紅旗緊挨著停在雪地里,車燈把飛雪照得雪亮,落在兩車之間。
院門口的武警下意識看過來一眼,很快又把視線移開……這種車和這種人之間的小磕碰,最好當沒看見。
秦湛予收回目光,唇線繃直,眼神卻冷下來,靜靜盯著前方那輛車的后排車門。
他沒有下車。
雪越下越密,落在那輛H7的車頂上,一層壓一層。
終于,對面那輛車的后排門“咔噠”一聲,從里面被人拉開了一道縫。
一道高大的身影先伸出一只手,扶著門沿,鞋跟踏進雪里。
男人從車里出來,外頭披著深色呢子大衣,里面毛衣領子微微露出一截,肩線平直。
雪花落在他發梢和肩頭,很快被體溫融掉一半,留下細細的水痕。
他抬眼朝這邊看過來。
隔著兩輛紅旗的車頭和一幕雪,秦湛予仍一眼認出來。
對上那道視線的瞬間,秦湛予的唇角緩緩勾起一點弧度,既不客氣,也談不上多熱情,仿若對這場“追尾”早有預期。
他仍舊不動,握著方向盤的手稍稍收緊,看著對方繞過車尾,朝自己這邊走來。
……
彼時陸崢繞過自己那輛H7的車頭,一路走到秦湛予紅旗的駕駛位前,停下。
雪落得更密了些,落在他肩頭和鬢角,他也懶得去拂,只抬手指節敲了敲車窗。
“篤、篤。”
車內的人一點也不急,過了兩秒,才聽見車窗電機運轉的細微聲響。
車窗降下一半,冷風灌進去,帶著雪粒子和夜里的潮氣。
秦湛予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側過臉來,眼尾仍掛著開會時那點慣性疲憊,卻被這場莫名其妙的“追尾”磨得鋒利起來。
他不說話,只不緊不慢地挑了下眉,視線從陸崢肩頭那一片未掃的雪一路落到他眼底。
像在等一個說法。
兩人隔著半扇車窗,誰也沒先移開目光。
陸崢開口時,聲音很平:“秦司,不好意思,剛才視線被雪擋了一下,車算偏了。”
“蹭了你一杠子,按規矩該負全責。要是你不趕時間,咱們附近找個地方,我請你喝杯茶,當面賠個禮,也把這事說清楚。”
這話說得講理,甚至帶著點“體制內標準說法”的味道,挑不出半個字的錯。
只要不去細想——
堂堂領導干部,開著一輛紅旗,在部委門口算得這么準,正好蹭上另一個人的前杠,這個“視線被雪擋了一下”,可信度有幾分。
秦湛予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細細停了兩秒。
他當然知道這不是“視線問題”。
可他也懶得揭穿。
唇角勾起一丁點弧度,不冷不熱:“好啊。”
……
院門口那點磕碰,很快被大雪和車流吞沒。
兩輛紅旗一前一后離開部委大院,在長安街口分道,秦湛予的車先往東拐,隨后又在一個并不起眼的路口打燈,駛進一條僻靜的小街。
街邊是一棟灰白色的老式建筑,院墻不高,門口既沒有招牌,也沒有霓虹,只一塊極小的金屬牌嵌在門柱側面,鐫著幾個不顯眼的字。
門衛遠遠看見車牌,抬桿,敬禮,沒多問一句。
車子滑進地下車庫。
秦湛予先下車,拉直大衣下擺,回頭一看。
那輛H7停在他斜后方半個車位,車門打開,陸崢也下來了。
地下車庫里空蕩,只有他們兩輛車零零落落停在一角。
兩人隔著一點距離并肩往電梯口走過去。
電梯門打開,秦湛予刷了卡,按下一個沒有標注樓層數字的按鈕。
指尖離開按鈕,燈點亮,紅得很暗。
轎廂里四壁是磨得發亮的不銹鋼,映出兩道并列的身影。
領口的白襯衫、扣得合規的大衣、系得平整的腰線,全都是體制內中堅那一類,干凈利落,帶著天然的上位者氣質。
電梯靜靜下行,誰都沒說話。
也并不尷尬。
這種沉默里,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都習慣別人等著自己開口,沒人急著先把牌攤在桌上。
“叮——”
門開。
外面是一條鋪了厚地毯的走廊,墻上掛著幾幅老水墨,燈光在每個拐角處打一點暖光。
前臺早接到通知,領班親自把兩人送到最里側的一間包廂前,推門、告退,動作干凈利落,把人關在一個完全隔音的空間里。
包廂不算大,布置卻講究得很。
一面墻是整排的酒柜和藏茶柜,另一面墻靠著一張英式臺球桌——臺布墨綠,桌沿打著油光,上方只懸一盞長燈,把球桌照得極亮,把四周刻意壓在陰影里。
角落里搭著一組真皮沙發和矮幾,茶具已經溫好,紫砂壺旁邊放著一方干凈的毛巾。
門闔上。
室內只有燈、茶和一整張空著的球桌。
陸崢站在門邊,目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像是隨意,卻帶著一種長年在這種場合打量形勢的習慣。
他把大衣脫下來,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沒去沙發坐,而是徑直走到球桌旁,從桿架上抽出一支球桿,握在掌心試了試,桿尾在地上輕輕一點,發出一聲悶響。
燈光壓下來,他側身站在桌邊,指間摩著桿身:“久沒打了,上一次還在深圳調研的時候。”
他說著,抬眼看向秦湛予,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要不要先來一局?”
秦湛予也沒急著坐,站在球桌對面,低頭看了一眼那支桿,又看一眼他。
這種場合,這樣一句“來一局”,從來不只是消遣。
他淡淡一挑眉,伸手也抽了一支桿,隨手在掌心轉了半圈,動作帶著骨子里的從容。
“可以啊。”他答得不緊不慢,“陸主任想怎么打,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