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藍》
文/明開夜合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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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師出無名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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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藍煙收到一份加急委托。
民間收藏家湯望薌老先生送來一封破損家書,點名請藍煙幫忙修復。
湯先生當年在外求醫,病中苦痛,全賴母親的家書支撐。幾次搬家,舊照書信遺失殆盡,前些天整理老屋,竟發現一封尚存。
母親去世已逾二十年,湯先生稱,此封家書對他而言,價值連城,千金不換。
書信病害不嚴重,殘缺、折痕、蟲蛀和霉斑各有幾處,修復難度不算高,唯一難點是工作室沒有合適補料——繕蘭齋主做書畫修復和裝裱,常備各類宣紙,但這封信是拿碳素墨水,寫在了南城大學的信紙上。
落款時間是1990年,倘能找到同一時期的同種信紙做補料,是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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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藍駿文朝舊行李箱的密碼鎖上吹了一口氣,浮塵四散。
藍煙差點被嗆,別過臉去,以手作扇,扇了扇風。
“你奶奶所有往來的信件都在這里面了。”藍駿文伸手一拍,頗具幾分豪情。
然而這豪情沒持續兩分鐘,藍駿文把密碼撥到“000”試了試,沒能打開,“123”、“666”、“888”、“999”都試過一遍,最后只能尷尬一笑:“……還是直接拆吧。”
藍煙去廚房絞來一張濕毛巾,擦去行李箱表面灰塵。
藍駿文錘子、起子、鑷子、剪子、鉗子輪番上陣,總算成功拆除。
拉開拉鏈,平攤行李箱,一股悶朽刺激的塑膠味撲面而來,大約是因為箱子里用來粘黏夾層的膠水老化嚴重。
所幸書信都還保存完整,一捆一捆拿棉繩扎得整整齊齊。
藍煙奶奶以前是高中語文老師,書信都為朋友或學生所寄。
信封上郵戳、寄信地址齊備,只需篩選八十到九十年代左右,從大學寄來的即可。
兩人蹲在地上,一封封看過去。
藍駿文說:“你奶奶過世的時候,讓我把這些都燒了。我覺得燒了可惜,一直留著,總怕她會怪我。不過還好沒燒,現在還能幫得上你……”
藍煙不知道應該怎么接話,只是悶頭挑信。
親人與朋友之間的溝通,也是一門用進廢退的技能,她和父親已經很久不曾深入交流,以至于碰上這樣稍顯交心的對話,在她這里只有無所適從的生疏。
所幸藍駿文也并不是情感外露的人。
這一點父女兩人幾乎一模一樣。
一扎拆完,藍駿文再拿起一扎,解開捆綁的棉繩,他似有所感,忽然說道:“我們這樣蹲著揀信,像不像你小時候……”
他話音戛然而止,可能意識到“小時候”在藍煙這里是個禁詞。
藍煙知道藍駿文想到了什么。
小時候不遠處公園里常有人擺攤賣舊書,周末藍駿文不上班,全權負責帶她,就會把她領到攤子那兒去。久了攤主都跟他倆熟了,還會友情提供兩個小馬扎,她坐在小馬扎上挑書,可以一整個下午不挪窩。
她對舊東西的喜歡可能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藍煙更加的不作聲。
藍駿文也不說話了。
沉默里,只有信封被拿起、放下的聲音,空氣里一股木質素經年累月分解,混雜了灰塵,以及微生物活動代謝之后的霉酸味。
最后,兩人根據信封上的信息,找出來五封符合要求的,轉移到書桌上,預備拆開細看。
門口處忽然傳來開門聲,下一瞬,響起梁曉夏輕柔的聲音:“咦——煙煙回來了?”
黃昏的寂靜被打破。
藍煙一頓,稍將聲音抬高,應道:“阿姨。”
一沓歡快的腳步聲朝著書房靠近,梁曉夏出現在門口,笑瞇瞇地倚住門框,“煙煙今天怎么有空回來啦?”她或許回家之前去過生鮮超市,手里拎著保水的袋子,里面一條活魚不時彈跳。
梁曉夏是藍煙的繼母——不夠準確,因為藍駿文和梁曉夏在一起已逾十年,但始終沒有領過證。不知是出于成年人的理性考慮,還是篤信感情純粹,就無須一紙證書做擔保。
藍煙淡笑答道:“缺一點補料,回來找一下。”
“那忙著回去嗎?今晚就在家里休息吧!我來做晚飯……”梁曉夏舉起手里的袋子,“我買了活魚,我們煎魚吃!”
藍煙面對梁曉夏,時常情緒復雜。
因為梁曉夏不是刻板印象里的“惡毒后母”,相反真誠樂觀,積極熱情,又不乏某種恰到好處的童真。總而言之,非常可愛。
是她哪怕疊加了苛求父親守忠而不得的失望、對家庭被陌生人闖入的排斥……各種負面情緒之后,依然不得不承認的可愛。
藍駿文喜歡這樣的梁曉夏,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
當年在微妙的對抗狀態中,藍煙幾乎認命地承認了這一點,這也開啟了她曠日持久的自厭與愧疚——因為這樣,好像她也跟藍駿文一樣,背叛了她因病早逝的媽媽。
所以高中畢業,藍煙跑去了北城讀大學,逢年過節才回家。
研究生畢業以后,回到南城,但在外面租了房子,通常沒事也不會往家里跑。
藍煙沒有作聲,藍駿文看著她,目光也有些期待的意思。
他們父女的關系,在藍駿文和梁曉夏在一起之后,變得異常小心翼翼,具體表現之一,是藍駿文不怎么敢跟藍煙提要求,尤其是“周末回家”、“留下吃飯”這一類的。
那條魚又在保水袋里撲騰了兩下。
藍煙垂眸,“好。麻煩阿姨了。”
“不麻煩不麻煩!”梁曉夏比季末拿提成更要高興,“你跟你爸爸先忙,我去做飯……”
傍晚的天光轉瞬即變,幾句對話的工夫,就暗了幾分。
藍煙從包里拿出一只小號透明自封袋,那里面裝的是那封家書的殘片,不足小指指甲蓋大小,她帶回來方便做補料材質、老化程度和顏色的比對。
五封信全部拆開,平鋪在書桌上,藍煙拿上其中一封,走到窗邊舉起來,借由自然光線,同自封袋里的碎片仔細對比。
廚房里隱約傳來“哎呀”的一聲。
藍駿文忙說:“你阿姨不會殺魚,我去看看……”
又一次陡然住聲,好似意識到在女兒面前,這樣的殷切不夠妥當。
藍煙神情如常,“嗯”了一聲。
藍駿文仍有遲疑:“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
藍駿文默然點點頭,稍立片刻,轉身出去。
五封書信里,有兩封是奶奶的學生寄來的,且都用了印有學校logo的信紙,一個清華的,一個西安交大的。大約是同一種“衣錦還鄉”的心理。
兩封信分別寫自93年和94年,老化程度較樣本稍輕,顏色也稍淺,但材質十分類似,可能那時候的造紙廠,工藝水平差距不大。
桌上手機振動一下。
藍煙食指上滑屏幕解鎖,微信里有新消息,是男朋友陳泊禹發過來的,問要不要去工作室接她一起吃晚飯。
她手上有灰,不想拿起來打字,只用食指點按左下角按鈕,切換成語音,按住回道:“我回家了,今天在家里吃晚飯。”
陳泊禹很快回復:好。
藍煙留下符合要求的這兩封信,剩余的裝了回去,拿出裁紙刀,正要裁切補料,門口傳來腳步聲,敞開的木門被輕輕叩響。
藍煙轉頭看去。
梁曉夏手里端著一只白瓷圓盤,上面放著切好的方形芒果塊,形狀大小幾乎均等,怕臟手,還細心地插上了牙簽。
“吃點水果,煙煙。”梁曉夏笑著走過來,看見書桌上擺著的東西,又一時卻步,似乎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這里灰很大,我手上也有灰,阿姨您拿去客廳吧,我弄完了就出去吃。”
梁曉夏笑說“好”,往她手里看,不免好奇:“只需要裁這么一點?”
“嗯,肯定不能破壞信的內容。”藍煙手指點了點信紙上下空白處,“天頭地腳就夠了。”
“原來這個叫天頭地腳。”
“我們專業習慣這樣叫,不知道是不是都適用……”
梁曉夏笑著點頭,一臉“受教”的表情,隨后轉身往外走,“那芒果我放去茶幾上了,你弄完了記得去吃哦。”
“好。謝謝阿姨。”
藍煙從包里另外拿出一只自封袋,把從兩封信上裁下來的補料裝進去。信件仍然疊好,裝回信封。
她看著地上箱子里的信,思忖怎么保存。
最后找來一只紙箱,把它們都放進去,預備先帶去工作室,做一些防霉滅菌的處理。
舊行李箱不能留了,拉上拉鏈,推到書房門口。
她折去客廳找到吸塵器,正要回書房打掃,梁曉夏幾步走了過來,“我來我來,煙煙你去吃水果。”
藍煙根本沒來得及客氣,吸塵器已經易主。
她頓了一下,提起舊行李箱,“我去把箱子扔掉。”
“等下你爸爸丟垃圾,一起帶下去就是了。”
“膠水老化會揮發有毒氣體,放在家里不好。”藍煙說著,看向梁曉夏,“廚房缺什么嗎阿姨?我順便帶上來。”
“嗯……煙煙你買點你自己喜歡的飲料和零食吧。你們不常回來,囤著我們也吃不完,老是放過期。”
藍煙點點頭。
傍晚的居民樓,不知哪家在做回鍋肉,濃烈腴香擴散得整個樓道都能聞到。
推開樓下鐵門,步行至垃圾回收點,把行李箱丟在那兒。
她沒什么零食想吃,但還是朝小區外的超市走去,不然空手而歸,等會兒梁曉夏肯定還是會下樓去給她買。
不愛回家,就是因為不愛仔細斟酌,類似這種人與人之間相處時的微妙心思。
家原本應該是不必斟酌這些的地方。
超市開了十幾年了,藍煙讀小學的時候就開在這兒,這些年擴大了規模,店主大姐離了婚,女兒從抱在懷里,變成了亭亭玉立。
此時店主不在,是她女兒在看店,坐在收銀臺后,橫架著手機看電視劇,有顧客問有沒有蒸格賣,她對超市布局了然于心,抬頭看一眼便回道:“走到底,最里面那排,蒸鍋旁邊。”
目光稍頓,因為看見了藍煙。她露出一個笑,點了點頭。這是她認識,且喜歡的常客才有的待遇。
藍煙也對她淡笑一下,朝冷飲柜那兒走去。
藍煙喜歡某個品牌的無糖茶,但可能銷路不好,它不常有機會享受冷飲柜的待遇。
今天它也沒有這份殊榮。
關上柜門,到常溫的飲料架那兒取下一瓶,走去收銀臺前。
看劇的女生暫停視頻抬起頭來,伸手接過茶瓶:“只要這個嗎?我們在做活動哦……”女生指一指旁邊手寫的促銷通知。
【為慶祝老板千金考上區重點高中,暑期在本店購物滿10元以上,一律享受9.85折優惠(煙酒不參與)】
藍煙莞爾:“好。我再拿一點,祝你考上985。”
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這瓶我先幫你放在這里……”她給她的茶瓶,騰出了遠有富余的空間。
藍煙轉身走去零食區。
小超市的貨架塞得滿滿當當,也不拘品牌,主打一個雨露均沾。
一眼掃過去,沒有什么想吃的,正要撤離,瞥見貨架最底下一排,居然有小學時候愛吃的某種金幣巧克力。
她是后來吃到了真正的巧克力,才知道那其實是代可可脂做的。
蹲身,從架子上拿出一塊,翻到背面,看見配料表里“代可可脂”四個字,沒忍住揚起嘴角。
在現在這個時代,仍然堅持使用不健康的配料,讓她詭異的感覺到一種違背潮流的叛逆。
藍煙拿在手里,正要起身,聽見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停在了她的身側。
屋頂日光燈管被遮擋,一片淺灰的影子投了過來。
藍煙倏然抬頭。
對上一雙淡漠的眼睛。
梁曉夏性格可愛,是一個客觀事實;而她的漂亮,比這還要客觀。她有一雙形狀標準的丹鳳眼,這一優點足以抵消五官上一切不重要的小瑕疵。
這雙眼睛,不折不扣地遺傳到了她兒子梁凈川身上,只是眼型更偏狹長,多了一些冷峭與孤郁。
而當他站在居高臨下的位置時,更會讓人從他微垂的眼睛里,讀出某種冷淡的倨傲。
非常惹人討厭。
對梁曉夏,藍煙始終保持一份不得已為之的客氣,對梁凈川就大可不必了。
她收回目光,拿著巧克力站起身。
過道狹窄,錯身時必須有所避讓,這讓藍煙很不爽,因為實物才需要避讓,這違背了她如非必要,只拿梁凈川當空氣的原則。
忘了看金幣巧克力多少錢,怕不夠湊足活動價,經過飲料架時,藍煙又順手拿了一瓶大瓶的橙汁。
重回到收銀臺,把東西遞給看店女生。
目光一瞥,卻見臺面上自己的茶,不知什么時候莫名其妙的從一瓶變成了三瓶。
女生拿掃碼機依次掃過橙汁和巧克力,又從那三瓶里面,拿出一瓶。
“一起。”梁凈川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女生“哦”了一聲,在同一條形碼上連掃三下,快得藍煙的“分開結”都還沒說出口。
梁凈川在她身旁停住腳步,空著手,只拿著已經點開付款碼的手機。
女生:“袋子要嗎?”
梁凈川:“嗯。”
女生扯下一個袋子,利落地把東西裝進去。梁凈川舉起手機,遞到掃碼處。袋子擱在臺面上,被往外推了推,梁凈川拎了起來。
這套利索的錢貨兩訖的流程,一點沒給藍煙插話阻止的間隙。
梁凈川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又頓住回頭。
藍煙還在原地,幾分無語地看著他。
“哦。”他作恍然大悟狀,從袋子里拿出她的巧克力,“現在就要吃?”
“……”
藍煙快走兩步,一把從他手里奪回巧克力。
正要再搶走購物袋,梁凈川卻好像預料到了她的行動軌跡,把袋子換了一只手,輕輕巧巧地避過。
不爽累加到非說出不可的程度,藍煙蹙眉,沒好氣:“能不能別跟我買一樣的飲料。”
“哦。”梁凈川點了一下頭。
藍煙不會天真以為,他這是“知道了,以后一定照辦”的意思。
果真,他下一秒便轉頭看著她,認真問道:“被你買斷了?”
仿佛真在虛心請教一樣。
比直接嘲諷,還要讓人怒氣值拉滿。
藍煙高一那年的一個周五,藍駿文開車去學校載她到某個高檔餐廳吃飯。去了才知道,這頓飯還有兩個陌生人參與:梁曉夏,和她跟前夫生的拖油瓶。
這個拖油瓶就是梁凈川。
大她兩歲,成績優異,長相出眾,外人眼里萬中無一的天之驕子。
但并不妨礙藍煙從第一次見面就討厭他。
而顯然梁凈川對她也是如此。
兩人表面上對彼此家長保持了多大程度的客氣與禮貌,私下里就有多水火不容、針鋒相對。
藍煙是個性格很冷淡的人,愛、恨、嫉妒、憤怒……這些高能量的強烈情緒,遇到她,大約就像綠植遇到一片無從扎根的鹽堿地。
唯獨對梁凈川,她討厭到和他喝同一種牌子的茶,都會在心里說一句:今天真晦氣。
藍煙加快腳步,只想離這團晦氣遠遠的,而不管怎么快,都沒把人甩掉,腳步聲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樓下,藍煙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門禁卡,把門刷開。
她推門走進去,回頭一看,梁凈川步伐加快,似乎打算一同進門。
手比大腦反應更快。
一松手,門自動歸位,“嗵”一聲關上。
格柵門,藍煙從空隙望出去,試圖欣賞梁凈川尾行而不得的“氣急敗壞”。
但他只是腳步稍頓。
目光也隔著格柵望了過來,在她臉上定了不長不短的時間,非常沒所謂地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