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事先不知道姜茹會來,什么都沒準備,裴騖頗有些手忙腳亂,他收拾好廂房,打算讓姜茹暫住。
這房間許久沒人住,好在裴騖會每天收拾,所以房間還算整潔。
姜茹的包袱里東西很少,只有幾身換洗衣裳,東西簡單得過分,她將包袱放好,環視一圈。
雖然裴騖收拾得很干凈,但這間屋子太久沒人住,沒有人氣,木窗都被風沙蟻蟲蠶食得破破爛爛,桌椅也搖搖欲墜,恐怕沒多久就會坍塌。
裴騖是一個人住,他的爹娘恐怕已經走了。
剛見到裴騖的時候,姜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那張臉和過度單薄的身體上,現如今一回想,才忽然記起,裴騖穿著的衣服,是純白色,斬衰服。
難怪一路上,提起裴騖的人,總會帶著多多少少的同情,大約是覺得他年幼失怙恃,可憐吧。
姜茹正想著,房門突然被輕輕敲了兩下。
她回過頭,看見屋門口正站著一個婦人,梳包髻,身穿灰色窄袖衫襦,腰間圍著米色腹圍,她表情和善,笑容樸實,目光里滿是慈愛。
她朝姜茹招招手,姜茹一頭霧水地走過去,才知道這是村南的張大娘,裴騖怕她一個姑娘家不自在,加上男女有別,他不方便做的,只好特意請了張大娘來。
先是拿了個木桶放到房間,又打了些井水,灶上燒了水,將水倒進桶中,給姜茹沐浴。
一旁放著皂角,張大娘看著還愣在原地的姜茹,不解道:“脫衣裳啊。”
姜茹:“……”
其實裴騖大可不必叫張大娘來的,她自己可以。
好說歹說,終于把張大娘勸出門外,姜茹低頭脫衣裳。
然而,她才將褙子脫了一半,窗邊就探進來一個腦袋,張大娘滿眼擔憂:“若是有事,你定要叫我,我就在門外守著。”
姜茹拽著自己的衣裳,勉強遮掩住,無奈道:“好。”
等張大娘離開,姜茹才木著臉走過去,將窗戶關上了。
這木窗子年久失修,無法合上,中間總露著條縫隙,姜茹在屋內尋了許久,沒有找到能合上窗子的工具,只能提心吊膽地繼續脫起衣裳。
好在除去最開始那一遭,張大娘沒再從窗外探頭,只是時不時問一句,知道姜茹沒問題,便不再多問。
姜茹躺在浴桶中,舒服得伸了個懶腰,要知道,她趕路的時候,可是從來沒有這么好的待遇。
主要還是缺錢,她用錢緊巴巴的,每隔幾日才會去路過的客棧歇一歇,順便沐浴。
今天天熱,她出了一身的汗,早就想洗個澡了。
洗了個干干凈凈的澡,又換上包袱里的干凈衣裳,姜茹長出一口氣,感嘆自己來投奔裴騖,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前世,姜茹一穿過來就是逆天開局,爹娘死了,剩下的親戚總是惦記她的田地和房產,姜茹每每和他們周旋,都要折騰得心累。
尤其她又適齡,他們便想方設法,想給姜茹找個婆家,好讓她趕快嫁出去。不是看在姜茹年紀小就沒了爹娘,怕她自己活不下去,而是想要收那點媒人的錢。
后來被裴騖連累抄家,其實現在說起來,姜茹對裴騖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怨恨,只是當時太生氣,氣他們明明沒關系,自己卻要被連累。
現在想想,相比起來,老天爺讓她再次重生,反而更可惡一些。
莫名奇妙讓她穿越,還穿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古代,好不容易死了,結果再一睜眼,又重生了。
上輩子她勤勤懇懇一輩子,也沒什么好結局,這輩子,既然提前知道自己是被裴騖連累,她索性收拾收拾東西,過來投奔裴騖。
反正自己在家,也要時時刻刻驚慌哪天要被抄家,還不如跟著裴騖,到時候死也死得明白。
如今見到裴騖,和想象中完全兩模兩樣,姜茹倒是好奇,裴騖究竟是裝的單純無害,還是說之后黑化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會做謀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姜茹沒來得及多想,門又被輕輕敲了兩下,是張大娘。
姜茹應了聲,幾步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張大娘也是聽屋內沒聲音了才敲門,看到姜茹已經收拾好,她把姜茹從上打量到下,才笑道:“我就說這姑娘漂亮,收拾收拾,就更漂亮了。”
剛剛沐浴過,白皙的臉蛋被蒸得微微粉紅,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微黃的霞光打在她的臉上,如璀璨的明珠。
張大娘越看越喜歡,笑容滿面地捏了捏姜茹的臉,等一切處理好,鍋里煮的粥也熟了。
炊煙裊裊,香氣在院中蔓延,姜茹聞了聞,差點被香得流口水。
為了招待她,裴騖把家里存放的臘肉都給做了。
眼看也到了飯點,張大娘收拾完就要匆匆忙忙離開,剛走到院外,裴騖就追了上去。
裴騖給張大娘塞了銅錢,張大娘推拒幾回,在裴騖的幾番勸說下,還是收了。
裴騖的一切做法都很周道,張大娘笑瞇瞇地收了錢,回家去了。
張大娘走后,裴騖也轉身回到院中,他收拾起碗筷,給姜茹盛了一碗粥。
桌上有臘肉,雞蛋,還有幾個饅頭,恐怕是裴騖能找到的最好的吃食了。
曾經姜茹都只能逢年過節才吃得上肉,裴騖家中條件和她大差不差,拿出這些東西,是真把她當表妹了。
姜茹莫名心虛了一陣,畢竟說起來,她和裴騖的親戚關系,那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院子里種了棵梨樹,姜茹就坐在小木桌前,端著粥小口小口喝。
她在觀察裴騖。
裴騖吃飯很斯文,分明手里拿著的碗都是缺了口的破碗,他卻好像在吃什么珍饈佳肴,一舉一動都文雅端方。
姜茹偷偷瞥他,小半碗粥,吃得再慢也很快就進了肚,可是他全程都只喝了粥,桌上的其他菜一口沒動。
長這么高,卻瘦得如紙片似的,姜茹默默看了眼桌上的臘肉,忍不住猜測這是不是家里最后的口糧。
她默默把伸出去的筷子收了回來,有些過意不去,目光落在裴騖瘦得只剩骨頭的手腕,終于還是開口:“表哥,你要不要也吃點肉?”
她怕裴騖被風吹走了。
誰知,裴騖淡淡笑了一下,道:“我還在守孝期,不應食葷腥,你吃就好。”
守孝期!
她竟然把這一茬給忘了,按理來說,姜茹也是該為她死去的爹娘守孝的,雖然那并不是她的爹娘,且姜茹也根本沒有和他們相處過。
前世本著占了他們女兒身體的原因,姜茹確實認真為他們守了一年,不過她沒那么嚴格,畢竟若是真的天天吃稀粥,她恐怕會嚴重營養不良。
裴騖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
姜茹好歹也在這個世界活了這么久,知道大多數人守孝不會那么苛刻,尤其在吃食上,最多在外人面前做做樣子,很少會真的連吃幾年的素。
裴騖不會也是裝的吧。
這個猜測一出來,就立刻就被打消了,但凡裴騖會偷吃,也不至于瘦成這樣,尤其那張臉,姜茹死三天都沒那么白。
姜茹震驚地望著他,過了好久,才哆嗦著問:“表哥,你守孝守了多久了?”
裴騖道:“兩年零九個月。”
這么說,他已經吃素整整快三年了,長身體的年紀就對自己這么狠,他和自己有仇?
姜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勸道:“表哥,你要不還是吃一點點?”
這個問題不用問,姜茹幾乎已經猜到了答案。
果然,裴騖只是搖頭,并且告訴她:“食不言。”
畢竟才認識沒多久,姜茹也不好勸他,只能默默閉上嘴,吃飯。
她也好久沒吃肉了,不過她很克制,特意留了一些,萬一裴騖改了主意,剛好可以偷吃。
夕陽西下,緋云連片,天邊的半月隱隱綽綽,星星點點也綴在其中,晚風拂過,院中的兩人一言不發,誰也沒有開口。
裴騖剛要收拾碗筷,姜茹立刻站起身,先一步把碗筷收好了。
裴騖蹙了蹙眉:“我來就好。”
姜茹仰頭,笑瞇瞇道:“還是我來吧。”
她今天讓裴騖照顧了這么多,總不能所有都讓裴騖來。
她不顧裴騖的阻攔,把碗筷收拾到了灶邊,正要彎腰去洗,裴騖叫了她一聲,這一聲鄭重其事:“表妹。”
姜茹一怔,仰頭時只看見了裴騖那雙比墨還黑的眸子,天還沒有徹底黑下去,裴騖的臉也很清晰,分明沒什么表情,姜茹還是莫名其妙地讓開了,把洗碗的任務還給了裴騖。
姜茹發現他有自己的原則,比如說在這種事情上,他根本沒有讓姜茹搶奪的機會。
姜茹只好守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話頭是姜茹打開的,可沒說幾句,就變成了裴騖問,姜茹答。
裴騖問的大多是姜茹這三個月的經歷,一提起這事,姜茹就來勁,這幾個月沒人同她說話,連個能訴苦的人都找不到,此時終于能找到機會,她倒豆子般,把一路上的驚悚見聞通通告訴了裴騖。
裴騖默默聽著,他話并不多,卻總是在姜茹需要的時候,及時給她反饋。
碗已經洗完,姜茹的話還沒有說完。兩人從灶臺重新回到院中的桌邊,分坐兩邊,姜茹繼續開始訴苦。
裴騖始終安靜地聽著,從不打斷。
也很默契的,他們沒有提其他的私事,即使他們互相都對對方有太多的疑惑,卻似乎對對方有著防備心。
天徹底黑了下來,月光鋪撒在院中,梨樹陰影斑斑點點,夜剛靜下來,耳邊只剩蟲鳴。
忽然,姜茹驚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手背:“有蚊子。”
夏季的蚊蟲本就多,姜茹還偏要拉著裴騖喂蚊子,被咬也是理所當然。
裴騖站起身,去拿了藥草給姜茹,說:“揉碎,涂抹在被咬的地方。”
姜茹憤憤地把藥草揉碎:“算了,明天再說。”她一邊說著,一邊要回屋。
剛走幾步,裴騖叫住了她。
姜茹回頭,黑暗中,裴騖的身形很高挑,他立在院中,緩緩開口:“說起來慚愧,之前尚且年幼,記憶模糊,竟忘了表妹的名字,不知表妹能否告訴我?”
姜茹看不清裴騖的表情,不清楚他是突然想到,還是察覺了什么不對勁。
心虛歸心虛,她還是淡定道:“表哥你忘啦,我姓姜,名茹。”
這話說完,裴騖的表情真真呆了一瞬,即使姜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如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他恐怕在大腦中瘋狂搜尋是否有一個叫“姜茹”的表妹,然而他無論怎么回想,都根本沒有這層記憶。
姜茹心說:你當然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倆見都沒見過。
不過就算想不起來,裴騖的反應也無可挑剔,他只是說:“我記住了,這回定然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