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蘇晚晴跟著林文鼎,像個提線木偶般,渾渾噩噩地拎著那個裝著錄音機的巨大包裹,再次走進蘇正國的病房時。
病房里,比以往要熱鬧一些。
大哥蘇振華,正陪著父親說話。
看到兩人進來,蘇正國那張恢復(fù)了不少血色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晚晴,文鼎,你們來啦。”
而蘇振華,則像是看到了什么臟東西一樣,眉頭一皺,將臉扭到了一邊,連個招呼都懶得打。
自從上次在醫(yī)院辦公室,被林文鼎用一塊紅燒肉,羞辱得顏面掃地之后,他就把林文鼎,徹底恨上了。
在他看來,林文鼎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的投機倒把分子,遲早有一天,會栽個大跟頭!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妹妹,怎么就跟被灌了**湯一樣,越來越向著這個廢物了。
“爸。”
林文鼎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蘇振華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敵意,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徑直就走了過去。
“您看,我從南邊出差回來,給您帶了點……小玩意兒。”
說著,他將手里那個巨大的包裹,放在了蘇正國的床頭柜上。
蘇正國有些好奇:“這是什么?這么大個。”
蘇振華則在一旁,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喲,發(fā)財了啊?從南邊倒騰點破爛回來,就當(dāng)成寶了?”
他這話,刻薄至極,存心就是想讓林文鼎下不來臺。
蘇晚晴聽得秀眉緊蹙,剛想開口反駁。
林文鼎卻沖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說話。
他只是笑了笑,沒有理會蘇振華的嘲諷,而是慢條斯理地,將那個包裹的繩子,一層一層地解開。
當(dāng)最外層的帆布被揭開,露出里面包裹著機器的、白色的塑料泡沫時。
蘇振華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但光看這包裝,就知道,里面的東西,絕對不便宜!
林文鼎沒有停下,繼續(xù)將那些泡沫也取了下來。
終于——
一臺銀灰色的,充滿了科技感和未來感的,嶄新的……
“三洋”牌雙卡立體聲錄音機,赫然出現(xiàn)在了病房所有人的眼前!
那流暢的線條,那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均衡器推子,那兩個獨立的、極具沖擊力的小音箱……
在1980年,這玩意兒,可是個頂個的!
“嗡——”
蘇振華的腦子里,像是有個炸彈,轟然炸響!
他那張原本還掛著嘲諷笑容的臉,瞬間,就凝固了!
他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嘴巴,不受控制地,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他死死地盯著那臺錄音機,那眼神,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駭然,和……無法置信!
“這……這……這他媽是……”
他結(jié)結(jié)巴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作為一名營級干部,他不是不認(rèn)識這東西!
他曾經(jīng),在他們師長的辦公室里,見過一臺!
不過,是單卡的!
據(jù)說,那是師長托了在港城的親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好幾百塊的外匯券,才弄回來的寶貝疙瘩!整個師里,就那么一臺!
可眼前這臺……
竟然是雙卡的?!
還他媽是立體聲的?!
這……這怎么可能?!
而蘇正國,這位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老軍人,此刻,也是徹底呆住了!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同樣寫滿了震撼!
他顫抖著,伸出手,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一樣,輕輕地,落在了那臺錄音機冰涼的機身上。
“這……文鼎……這東西……太貴重了!太貴重了啊!”
老人家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顫。
“爸,不貴重。”林文鼎笑了笑,說出了那句他早就準(zhǔn)備好的臺詞,“我一個朋友,在南邊海關(guān)工作。這臺機器,是他們查抄上來的‘罰沒品’。我就是……托了點關(guān)系,用內(nèi)部處理價,拿下來的。”
“沒花幾個錢。”
他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卻完美地,為這臺錄音機的來歷,找到了一個最合理,也最讓人信服的解釋。
“原來是這樣……”蘇正國恍然大悟,但臉上的激動,卻絲毫未減。
他意有所指道:“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人脈。”
只有蘇晚晴,默默地站在一旁。
她看著林文鼎那副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模樣,心里,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男人……
真是個天生的騙子!
林文鼎沒有給他們太多震驚的時間。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盤,他特意買的京劇磁帶——《沙家浜》。
他將磁帶,放進卡槽,熟練地,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鏗鏘有力的鑼鼓聲,瞬間,從那兩個小小的音箱里,噴薄而出!
“想當(dāng)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那清晰、洪亮、極具穿透力的立體聲音效,瞬間,就充滿了整個病房!
那效果,比在劇院里聽現(xiàn)場,還要震撼!
蘇正國一下子,就聽得入了迷!
他的腳,不受控制地,跟著那熟悉的節(jié)拍,在地上,輕輕地打著。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如同孩子般,純粹的笑容!
而蘇振華,則徹底地,石化了。
他呆呆地,看著那臺正在高聲播放著京劇的錄音機,又看了看那個一臉得意笑容的林文鼎,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個正聽得如癡如醉的父親身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挫敗感,瞬間,將他整個人,都給淹沒了!
他想起了,幾天前,自己拿著那十塊錢,來“接濟”妹妹時的場景。
他又想起了,自己上次,指著林文鼎的鼻子,罵他是“廢物”的場景。
可現(xiàn)在……
這個他眼中的“廢物”,竟然……隨手,就拿出了這么一個,連他們師長都當(dāng)成寶貝的“鎮(zhèn)宅之寶”,來孝敬自己的父親!
而他自己呢?
這個根正苗紅的軍官,這個蘇家的長子,除了會發(fā)那點可憐的津貼,除了會用那些蒼白的大道理來教訓(xùn)妹妹,他為這個家,為自己的父親,又做過什么?!
他什么都沒做。
他甚至,連父親最喜歡聽的京劇磁帶,都從未想過要去買一盤!
蘇振華的臉,火辣辣的疼。
比上次被紅燒肉打臉,疼一百倍!一千倍!
這一次,被打的,不是面子。
而是他作為一個兒子,一個兄長,一個男人,那點可憐的……尊嚴(yán)。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跳梁小丑。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沒有扇自己耳光,也沒有放一句狠話。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他對正聽得興高采烈的蘇正國,低聲說了一句:“爸,我……我單位還有點事,先走了。”
然后,他甚至不敢再看林文鼎一眼。
就那么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病房。
仿佛再多待一秒,他就會被這房間里那歡樂的氣氛,和那臺刺眼的錄音機,給徹底壓垮。
他需要找個地方,靜一靜。
他需要重新,審視一下,這個……讓他感到無比陌生的……
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