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要提醒你……”許云岫直勾勾看著王軒,“你從前相識的丁文策被我弄成了瘋子,你兒子也是被我送進牢的,你如今左右為難沒得選,也是因為我對你苦苦相逼。”
“嘖嘖嘖……”她忍不住嘆道:“我可真不算個好人吶。”
“你若是要給我做事,今日一過,你淮東所有的家產全都要一并交給謝小將軍,多半會交由那些曾被你欺壓過的良善百姓,你兒子作惡多端,本不該有活下去的機會,他也得為他的所作所為贖罪。”
“而且……”許云岫眼里冷然,“我并不信你。”
“梅家明面上沒有我這個人,這些年我也甚少回去,但今日你知道得太多,說出去對我并無益處,我不做虧本的買賣。”
“你想清楚……”許云岫握著短刀指在他的喉間,“你今日若不能變成啞巴,我不留你。”
“……”
“……”王軒的耳邊滿是鈴鐺聲,這喧囂入耳簡直是往他神經上砸去,可他緊咬著牙,竟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來。
……
事情了了,謝明夷的心里也仿佛騰出了空來,那些往事開始扎堆地往他夢里涌。
“潛龍勿用,陽在下也。”在潯城時許云岫對著謝明夷總是明媚的,她蹲在謝明夷面前,一本正經地說著:“小公子如今正如龍德而隱者也,你將來作為大著呢,為眼前一點事煩憂什么。”
早些年謝明夷練起劍來,身上總是伴著傷的,劉誠說話毫不顧忌,也不知是覺得他今后總會出世,還是單單為人嚴厲,謝明夷總會被打倒十來次,才又站起來接住新的招式。
可那時謝明夷才是小孩子,總不是石頭鑄的堅不可摧,也會有敗得低落的時候。
那時候他覺得許云岫可煩了,他最不愿將軟弱顯露于人,但被師父罰跪在院子里,他只能抿著嘴一言不發,許云岫從隔壁院子搭了梯子爬過來,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自以為是地開導他。
“你若不是煩憂,而是心情不好,或者是生你師父的氣……”許云岫不敢上手扯他,只在他耳邊說著,“小公子,你還小呢,你別聽你師父的,你同我出去玩吧,跪久了頂什么用,我可憐惜你的身子了。”
“你敢!”劉誠竟在屋子里聽到許云岫的話了,一口涼水沒喝完,他一臉怒氣地跑出來吼道:“許云岫!我徒弟我來管,你個小孩少在這里插手!”
許云岫被劉誠吼得一激靈,蹲著的腿一軟,竟和謝明夷相對跪了下來。
“……”孔慧平日多半由著許云岫想干什么干什么,沒人管她,可她竟有些怵這脾氣不好的劉誠,來說和謝明夷的許云岫被劉誠一下唬住了。
劉誠看著許云岫“哼”了一聲,“孔慧管不住你是吧。”
“行,你不是喜歡往謝明夷身邊跑嗎,你就和他一起在這兒跪著。”劉誠手里拿過長槍往地上一錘,“我看你敢不敢起來。”
許云岫心里打了個顫,她瞟了劉誠一眼,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謝明夷,低聲道:“小公子,你不得給我說說情?”
謝明夷:“……”
“……”小公子可真無情……許云岫感嘆了下清了清嗓子,對著劉誠一臉無畏,“劉師傅,我這是念著謝明夷一個人孤零零的陪他,這也是情誼呀,我可不是為著……”
劉誠懶得聽她瞎說,轉身就進了屋里,還“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許云岫就這么跪在謝明夷跟前,兩個人面面相覷。
謝明夷其實有點想笑,心里有些幸災樂禍,讓她話多吧,還得陪他一起跪著。
許云岫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謝明夷你笑出來吧,一看你就在幸災樂禍。”
謝明夷掐死了心里那點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沒有。”
“好吧好吧。”許云岫無所謂道:“就陪你跪一會兒,小公子可要記得我的情誼,這可是共患難啊。”
什么共患難……謝明夷只覺得膝蓋有點疼。
但他想想,心里好像是沒那么低落了,莫非……許云岫是在這樣哄他開心?那她也不算討厭……
可一會兒謝明夷就不這么覺得了。
“小公子……”才一會兒許云岫就又喊起來了,“你師父到底要罰你跪多久啊……我可是身嬌體弱的,疼死我了。”
“謝明夷,天地君親師,我沒有親長,也見不著皇帝,天地嘛,心里雖是敬畏,可那都是空的……”許云岫跪在謝明夷面前,她說得還很認真:“我可就跪過你了。”
“謝明夷……你怎么都不理我。”
“唉……你都不疼嗎?你家石子地怎么還沒被你天天練劍磨平啊……”
……
謝明夷的低落移了出去,心里就剩了煩悶:她怎么這么吵……師父是罰他在這聽聲嗎?
許云岫會五花八門地喊著他,“謝小公子”,“謝明夷”,“小公子”……潯城的過往大多數都是這樣吵鬧過去的。
謝明夷不愛吵鬧,他嫌煩,可這些話縈繞不去聽得多了,總也能成習慣。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許云岫不在他耳邊吵了,他們走上了不同的路。
謝明夷入仕為官,半年后許云岫也去了京城,許云岫來了京城竟沒去找過他,只為著一句避嫌,覺得謝小公子并不愿與她多加親近。
許云岫是當朝京城里的狀元,又生得清麗出挑,京城里許多的公子都開始打聽她了,她文章寫得好,沒多久在京城里便有了才女之名。
許云岫不再是從前不著調的樣子,她從朱紅的宮門里出來,與謝明夷碰著,竟是禮數周到地與他問安。
她跟在太子周慎的后面,她溫和地笑著,她與旁的官員皆是談笑風生,謝明夷升了官,她還會尊稱他一句:“謝小將軍”。
直到有一日變故橫生,京中才女成了人人唾罵的西朝奸細。
許云岫那幅溫和的樣子仿佛又是一張面具,她又立在了謝明夷的面前,可她不會笑著和他玩笑了,只會冷言冷語地跟他坦白自己一樁樁通敵叛國的罪行。
謝明夷夢見前世許云岫疏遠的臉,在夢里都要皺起眉來。
后來……許云岫死了,死在刑部大牢里,那個冬日的雪夜,她一句辯解都不留,獨獨留了遺憾給謝明夷,讓他熬著往后的歲月。
謝明夷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人刺殺了,月色映上手里長劍閃著銀光,天地空蕩蕩,一個穿著灰袍的女子拿劍指著他,她殺意濃重,咬著牙問他:“許云岫……是你抓的?”
謝明夷被“許云岫”三字戳中了心弦,手里的劍收了半分力道,劍氣鋒芒少了,他的劍斜穿過去,竟被對面割斷了衣袖。
已經許久沒人與他提過許云岫了,可對面那人一個字也不愿與他多說,只一個勁地想殺他,謝明夷在夢里又見著當時的刀光劍影,那人竟鍥而不舍,追著他來了……數不清多少次,次次都只是為著許云岫尋仇,許云岫的名字又這樣不舍不休地追著他了。
謝明夷在凌厲的一劍里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