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呼。
那種穿過木板縫隙時被擠細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打轉,像一根看不見的線,一下一下拽著人的意識往上浮。
蘇野就是被這股風聲拽醒的。
他先聽見聲音,又聞到一股潮濕的木頭味,像雨季里忘記晾干的舊柜子,混著灰塵和泥土的味道,帶一點若有若無的霉氣。鼻尖發癢,他下意識想抬手揉一揉,卻發現手臂沉得厲害,仿佛灌了鉛。
喉嚨干澀,他動了動唇,沒有發出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暗黃的木質天花板。幾根粗糙的木梁橫在頭頂,木頭上布滿深淺不一的裂紋,縫隙里胡亂塞著干草和破布條,勉強擋風。偶爾有細微的灰屑從高處落下,在斜斜的光線里打著旋。
天花板看起來老舊得不太可靠,像是只要再來一陣大風,就會整塊塌下來。
蘇野盯著那道最長的裂縫看了幾秒,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試圖從記憶里抓點什么出來——加班、地鐵、深夜的雨、刺眼的車燈——碎片零零散散,卻像被水沖開過,拼不成完整的畫面。
胸口隱隱發悶,似乎受過撞擊。
他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吐出。冷空氣鉆進肺里,帶著潮意和土腥,與他熟悉的空調房干冷完全不同,生硬得讓人立刻清醒幾分。
哪兒都不對。
意識回籠以后,這個念頭在他心里緩慢成形。
蘇野想撐起上半身。身下的木板床發出一聲不滿的吱呀,緊接著又是幾聲細碎的“咔吱咔吱”,仿佛只要他再用力,就會立刻散架。他不得不減小動作,用肘部一點點支撐住,把自己挪到床沿坐好。
視線隨之晃了一圈,他才看清這間屋子的樣子。
屋子很小,四面墻都是粗糙的木板釘成的,縫隙明顯,風從縫里鉆進來,帶動墻上掛著的舊布衣輕輕晃動。布衣被洗得發白,衣擺打著補丁,看得出已經穿了許多年。
除了他躺著的這張簡陋木床,屋內只有一張歪著腳的木桌和一只缺了一條腿的凳子。木桌一角墊了塊木片,勉強穩住,桌面上放著一只粗瓷碗和一把木勺,碗里有半碗已經涼透的糊狀物。
地面是黃泥,踩踏多年,泥面被踩得發亮,靠門的位置有一片被雨水浸泡后干裂的泥印。屋角堆著一小捆柴火,旁邊靠著幾個用藤條編成的簍子,其中一個簍子里散著幾顆縮成皺皮的干果,顏色灰褐,看不出原本是什么。
沒有燈,沒有電線,沒有他熟悉的任何東西。
蘇野垂眼看自己的雙手——手背蒼白但干凈,指節處有擦傷,綁著一條粗布條,已經干透的血跡硬得像薄薄的殼。袖口是粗布衣,布料粗糙,邊緣起毛,顏色泛灰,配著同樣材質的褲子和腳上的草編鞋,讓他看起來像鄉村畫冊里隨便翻開一頁就能看到的窮苦農戶。
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把目光收回來。
如果這是哪家影視城的沉浸式體驗,道具確實逼真得過分了。
可惜,現實不會給他這個解釋。
被車燈刺到眼睛之前的那一瞬間,記憶戛然而止,再往后,就是這陌生而簡陋的木屋。
蘇野垂下眼睫。
“……穿了?”他沒出聲,只在心里淡淡地意識到。
他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哪怕意識到這一點,心里也只是短暫地浮起一點不真實的空虛感,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無論什么原因,他現在確實不在原來的世界里。
既然如此,那就先想辦法活下去。
肚子恰到好處地叫了一聲,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了這個想法。
蘇野看向木桌上的粗瓷碗,沉默片刻,站起身走過去。草鞋踩在黃泥地上的觸感又硬又涼,腳踝很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捏起木勺,舀了一口碗里的糊狀物送進嘴里。
味道很淡。
像兌了過多水的粗糧糊,沒有鹽,只有一點點模糊的谷物味,甚至夾雜著柴火的煙氣。糊狀物已經完全涼了,接近室溫,從舌尖滑過喉嚨,帶著種粗糙的澀感,落入胃部。
胃先是本能地抽了一下,隨即安靜下來,接納了這點簡單的能量。
蘇野不挑剔,也沒有嫌棄。他把剩下的糊一點點吃完,又啃了兩口硬得可以當磚頭用的粗面餅,花了足足十幾分鐘才咬動,算是勉強填滿了胃里的空空蕩蕩。
放下木勺,他又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確認沒有任何現代物件,沒有手機,沒有錢包,沒有證件,就連最普通的紙筆都沒有。
這間木屋,確實屬于某個完全脫離他原本世界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
門是幾塊木板橫豎釘成的,背后用一根粗木棍斜頂著。蘇野把木棍拿下,稍微用力,木板便發出“吱呀”的聲音向外開去,冷風立刻一股腦地灌進屋里。
門外的光線比屋里稍明,天空是沉甸甸的灰,太陽被壓在厚云后面,只漏出一圈模糊、蒼白的輪廓。
門前是一小片不規則的土坪。
黃泥地被人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邊緣隨意插著幾根木樁,木樁之間拉著風化的麻繩,勉強能擋住路過的牲畜。再往外,就是一片延伸到視線邊緣的荒地。
黃綠摻雜的雜草長到半人高,鋪天蓋地,把泥土和石塊幾乎完全淹沒。風吹過,草浪起伏,露出其中被曬得發白的石塊和干裂的溝渠。溝渠里沒有水,只剩砂礫和枯葉。
遠處零散地分布著幾間結構類似的木屋,屋頂壓著一層茅草,有的煙囪里冒著淡淡白煙,有的屋前晾著洗好的衣服,顯出一點生活的氣息。
更遠一點,連綿的山脊圍成一圈不高的山坳,山體暗綠發沉,在灰白的天幕下顯得有些冷硬。
整個小地方靜得出奇。
聽不見車聲,不見電線,不見任何現代文明的痕跡,只有風聲、偶爾幾聲狗叫,和極遠處若有若無的說話聲、柴火爆裂聲。
蘇野站在門檻上,默默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神平靜,沒有太多驚慌。長期在壓抑的環境里待著的人,要么習慣大喜大悲,要么對情緒的起伏遲鈍下來。他顯然屬于后者。
無論是比賽失敗、項目崩盤,還是突然被通知提前裁員,他的第一反應從來不是暴怒或崩潰,而是下意識地往后退一步,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看這件事——看它帶來的后果,看自己還能做什么。
現在也是一樣。
他意識到自己穿越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沒有在泥地上捶胸頓足,只是站在門口,安靜地呼出一口白氣。
這口氣里有一種說不清的輕松。
像原本綁在身上的繩子突然被剪斷,一時還不太適應,但肩膀反而輕了些。
“醒啦?”
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蘇野偏頭看去。
土路那頭,一位拄著木杖的老人正緩慢地走過來。老人個子不高,背微微佝僂,卻不顯得羸弱。灰白的頭發用布帶在腦后隨意束著,臉上皺紋深刻,眼睛卻還算有神。
他走得不急,把手里的木杖插在地上,每一步都很穩。
走到蘇野面前,老人停下腳步,稍微抬頭打量了他一眼。
“臉色比昨天好些。”老人開口,聲音沙啞但不難聽,“能自己出來站著,說明命還算硬。”
蘇野沒有急著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往木屋后那片荒地一掃,杖尖輕輕往那邊一指:“那塊地,好好看清楚了。”
蘇野跟著看過去。
那片和他記憶中任何田地都不一樣的“地”。
沒有整齊的壟,沒有被犁翻過的痕跡,只剩一大片失去管理的荒草。草下可能還有石塊、樹根、坑洞,地勢起伏不平,干裂的溝渠從中間穿過,在某一處突然斷掉,像是有人曾經想修補,卻在半途放棄。
“以前這兒也是能長糧的。”老人淡淡道,“只是這些年水少,溝渠斷,又沒人肯花力氣管它,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頓了頓,轉頭重新看向蘇野:“現在它歸你了。”
蘇野靜靜地聽著。
昨天他昏昏沉沉地被背回來時,大概對這句話沒有印象。現在清醒了,才算真正聽明白——這片荒地,連同身后的木屋,已經被默認算作他在這個村子里的全部。
沒有租金,沒有合同,也沒有任何正規手續。
只有一句很簡單的“歸你了”。
“我們村不白養閑人。”老人慢慢說,“你想在這兒活下去,就得自己動手。地是你的,種不出糧來,餓的也是你。”
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種常識。
蘇野微微垂下眼。
這種規則一點也不奇怪,甚至比現代社會那些繞來繞去的規章還要直接——你手里有什么,你能從土地里弄出什么,決定你吃得飽不飽。
他沉默片刻,輕聲道:“我明白。”
老人看著他,似乎在判斷這句話是真是假。
沉默對視一瞬之后,他輕輕點了點頭:“醒得算快。”
他把木杖往地上一頓,聲音在泥土里悶悶地散開:“屋里那點糊,是村東頭大嬸送來的,你先撐兩天。身子還虛,今兒別逞能。再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溝渠,教你認認土。”
蘇野略微意外地抬眼。
他本來以為,這個世界對一個莫名出現的“外路人”并不會多熱情。能給一口吃的、一間屋子躺著,已經是很大的好意。沒想到,還有人愿意教他怎么在這塊地上活下去。
老人沒有去解釋自己為什么多管這一份閑事,只是看了看頭頂壓得很低的云層,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天氣越來越不對勁了。”他喃喃了一句,像是在對蘇野說,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能種出來的地,少一年是一年。”
蘇野聽見了,沒有追問。
這是這個世界的事,跟剛剛穿來的他暫時關系不大。他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立足點——哪怕這個立足點窮得只剩黃泥和破木頭。
老人收回視線,抬手指了指木屋方向:“回去再歇一陣。人是撿回來的,命既然撿回來了,用在哪兒就自己看著辦。”
說完,他不再多說什么,拄著木杖轉身,順著土路往村子里走去。
他的背影被風吹得略微晃動,卻始終挺得筆直。
蘇野站在門前,看著那道背影一點點遠去,最終被幾間木屋擋住,消失在視線里。風從荒地那邊吹過來,把雜草壓倒又揚起,草葉互相摩擦,發出一片細碎的沙沙聲。
聲音像潮水一樣,在他心里來回打轉。
他轉過身,重新走進木屋,把門關上,用那根粗木棍從里面頂住。外頭的風聲立刻被隔了一層,雖然還能聽見,卻不再那么刺骨。
屋里依舊簡陋、逼仄,卻比剛醒來時多了一點“自己的地方”的感覺。
床邊靠墻的位置,立著一根細長的木棍,是之前用來掛衣物的。蘇野把它取下來,隨手在手里掂了掂,木質輕飄,卻還算結實,今后可以當臨時拐杖或者簡易工具用。
床底下,他摸到一個舊布袋。布袋口被粗麻繩隨意打了個結,他解開,里頭有幾顆皺巴巴的干果和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鹽塊,外加一些零碎的小石子。
連同桌上的粗瓷碗和木勺,這大概就是他現階段全部的家當。
蘇野重新把東西收好,放回床頭,坐到床沿上,靜靜地看了木屋一圈。
這間屋子不大,從床到門只有三步路,從門到桌子兩步,從桌子到墻也不過一臂距離。卻在此刻,成了他在新世界里的全部庇護——哪怕墻板薄、門板松,遮風避雨總還勉強夠用。
他把粗布衣往身上一裹,慢慢躺下。
床板再次發出吱呀聲,仿佛在抱怨這份重量。稻草填充的床墊有些扎人,卻帶著一點被太陽曬過后的干香,與潮濕木頭的霉氣混在一起,構成一種奇怪的味道。
蘇野閉上眼睛。
腦海里再一次浮現門外那片荒地——雜草、亂石、干裂的溝渠,以及老人提到的“以前能長糧”這句話。
畫面緩慢移動。
荒地在風里起伏,像是一具沉睡的巨獸,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只露出幾處骨節。溝渠是它身上的傷口,干涸許久,卻并未完全愈合。
如果能重新引水,如果能一點點清掉草根、挖開石頭,也許有一天,它能重新翻身。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現實一點的說法是——那是未來蘇野需要承受的全部“工作量”。
他的思緒順著這些畫面慢慢漂浮,又一點點沉下去。長時間高壓生活帶來的習慣在此刻發揮了奇妙的作用:只要確定“眼下暫時不會有致命危險”,他就能讓自己迅速進入休息狀態,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風聲仍在,繞著木屋打圈。
木屋在風里輕輕搖晃,像是在用一種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接納這個突然闖入的外人。
很快,蘇野的呼吸變得綿長、平穩。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這間破舊的木屋里,他沉沉睡去——
這是他來到這里之后,第一次真正睡得這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