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風就來了。
不是昨幾日那種慢風。
是帶著勁兒的。
從山那頭吹過來,像有誰在山里攪動空氣。
荒地上的草全往一個方向倒。
倒得整齊,倒得像被梳理過。
蘇野踩進荒地時,腳下的土比昨天軟。
軟得有點不對勁。
像水底踩泥,不像旱地踩土。
老人站在裂縫前。
眼神緊,背卻直。
像在守著什么重要的事。
他第一句話就是:
“它昨夜翻了整整五回。”
蘇野點頭:“我聽見了。”
老人看他一眼:“你也是被震醒的?”
蘇野說:“不是震醒,是被‘響’叫醒。”
徐三這次來得更早。
人還沒到,聲音先來了。
“山里那邊也翻了五回!”
老人回頭:“一樣?”
徐三說:“一聲不差。”
老人吸了口涼氣:“那就是整條路都動了。”
徐三忽然小聲問:
“劉叔,要是真出來,這地……能不能撐住啊?”
老人沒立刻回。
他盯著裂縫深處的亮痕,聲音低得像在跟地說話。
“撐不撐住,看它自己。”
“我們……只能幫它把路接順。”
風又大了一陣。
裂縫邊的草像被人從底下輕輕托起。
不是往下倒。
是往上抬。
徐三嚇得倒退:“它又頂草!”
老人說:
“今天是第二回試走。”
“它要試路了。”
蘇野問:
“今天會不會走偏?”
老人搖頭:“不一定。”
“但它若是不認我們挖的方向,它就會回頭。”
徐三皺眉:“水脈還能回頭?”
老人說:
“能。”
“但回頭很傷。”
“傷了就難再出來。”
風忽然停。
草齊刷刷地立起來。
這次不是被風壓。
是被“地氣”頂。
老人抬杖:“它要來了。”
三人同時往后退半步。
不是害怕。
是讓出位置。
裂縫深處傳來一聲極低的“吭”。
像老木門被推。
像深井起水。
又像有人輕輕敲了土一指。
下一瞬。
亮痕往外流了一寸。
不是水流那種快。
是非常慢的“走”。
像一條細線,在土里挪動。
蘇野盯住那條亮痕,說:
“它動得慎。”
老人點頭:
“它在認路。”
“這不是流。”
“是找。”
亮痕一點點往北側偏去。
偏得不多。
卻正好壓在昨天他們挖開的那條淺槽方向。
老人眼睛亮了:
“它……記得。”
“它認咱們挖的槽了!”
徐三松了口氣:“它真聽你的?”
老人瞪他:“不是聽我的,是它自己愿意走。”
“愿意走,這才是最難的。”
亮痕再往前走半寸。
半寸之后,停住。
像是遇到什么需要考慮的地方。
像是一只小獸站在岔路口,抬頭嗅空氣。
老人緊張得連杖都握緊了。
“它猶豫了。”
徐三壓著嗓子:“不會走偏吧?”
蘇野仔細看,說:
“它在試土地軟不軟。”
老人點頭:“對。”
“它怕走硬土。”
“走硬土會散。”
裂縫旁的那片草隨著亮痕的停頓緩緩左右擺動。
像是在等它做決定。
半息之后。
亮痕突然變亮了一點。
燈芯一樣亮。
然后——
往他們挖的淺槽方向輕輕一“拱”。
老人一下子站直:
“它走對了!”
“它認這條路!”
徐三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它真的回來走老路了!”
老人狠狠點頭:
“它走老路,地就有救。”
“它要是走偏——村子就遭殃。”
亮痕順著淺槽往北移動。
慢。
穩。
像一條老蛇從冬眠里爬出來。
蘇野忽然問:
“它走得這么慢……正常嗎?”
老人說:
“這是試走。”
“不是跑。”
“試走要一點一點試,看哪兒軟,哪兒醒,哪兒死。”
亮痕走了半尺。
忽然輕輕“跳”了一下。
像踩到一塊特別軟的土。
緊接著。
裂縫附近的草忽然齊刷刷往北跪倒。
像被一股氣吸過去。
徐三倒退一步:
“它又吸風了!”
老人說:
“不是吸風。”
“這是它的氣在往前探。”
“它在看前面能不能走。”
蘇野問:
“它能走嗎?”
老人盯著草倒的方向:
“今天能不能走出來,就看這一口。”
亮痕停住。
不動。
靜。
過了三息。
又三息。
老人臉色開始緊。
“它猶豫太久了。”
“它怕前頭硬。”
徐三急了:“要不我們再挖深點?”
老人立即阻止:
“不行!”
“你一挖深,它以為路堵了。”
“它會回頭!”
蘇野問:
“那怎么辦?”
老人咬牙:
“等。”
“它自己選。”
風忽然變大。
草被吹得左右亂撞。
裂縫深處傳來一聲沉得要命的——
“吭——”
像什么東西被“拉”了一下。
亮痕忽然往前猛地躥了一指。
老人眼眶紅了:
“它過來了!”
“它認路了!”
徐三激動得拳頭都抖:
“它跑起來了!”
老人搖頭:
“不是跑。”
“是它決定了。”
“它把心放在這條路上了。”
蘇野問:
“那現在呢?”
老人抬起木杖,聲音穩:
“現在——”
“它第一次試走。”
亮痕開始往前推進。
推進得快了一些。
不像走。
像滑。
像水在土里往前推開自己。
裂縫輕輕震動。
不是塌。
是“活”。
活得像一條筋在土地里跳。
徐三緊緊盯著:
“它現在這是……動脈?”
老人冷靜解釋:
“這是水脈。”
“它活了。”
“它真的活了。”
亮痕走到淺槽盡頭。
那兒的土硬。
他們昨天沒來得及松。
亮痕在那里停了好一會兒。
蘇野開口:
“它不喜歡這一段。”
老人點頭:
“嗯。”
“這一段硬。”
“它不愛走硬的。”
徐三急:“那咋辦?”
老人抬手壓住他手:
“不能挖。”
“它要自己改。”
果然。
亮痕停頓了半息。
忽然往右輕輕一偏。
偏過去一指寬。
恰好避過那塊硬土。
又順著軟土繼續往北走。
老人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它有記性!”
“它知道繞!”
“它真的……是活的!”
徐三忍不住說:
“劉叔,我現在信了。”
“這東西……跟獸一樣有性子。”
老人點頭:
“它就是有性子。”
“它愿意走,就是福。”
“它不走,我們挖死它它都不理。”
亮痕一路往前走。
越走越深。
越走越穩。
整條槽像被一根亮線在土里點亮。
風忽然停。
草緩緩伏下。
荒地開始響。
不是一聲。
是一陣。
“轟……轟……轟……”
像地底下有人正拍著厚土,讓它松開。
蘇野深吸一口氣:
“這是地聲。”
老人點頭:
“是地聲。”
“只有水脈活了,地才會響這種聲。”
徐三看著北側,眼睛發亮:
“它今天會不會……真的出來?”
老人沉聲:
“不一定。”
“它剛試走,沒那么快。”
蘇野問:
“那今天要做什么?”
老人抬起木杖:
“今天——”
“我們幫它開第二條槽。”
“讓它明天走得更穩。”
徐三問:
“往哪兒開?”
老人指著亮痕指向的遠處:
“往那兒。”
“那兒,就是它明天要走的路。”
風輕輕刮起。
亮痕忽然往前又動了一寸。
像在應老人一句。
老人笑了。
笑得像盼了三十年的事終于盼到。
“它聽見了。”
“它認我們了。”
“它愿意跟著我們走。”
風從荒地上掃過。
草伏成一條線。
那線,正好是亮痕明天要走的方向。
蘇野提起鐮刀。
徐三抬起鋤頭。
老人站定。
三人一起站在那條新方向前。
老人輕聲說:
“來——”
“我們今天,把它的舊路,重新開出來。”
裂縫深處,傳來一聲極低、極深、極長的聲響。
像一句話。
像一聲應答。
像土地在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