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空壓得很低。
灰白色的云層像尚未發酵的面團,沉重地貼在山脊上,沒有陽光,也沒有風的清爽。空氣里積著一種潮濕的冷意,像夜里落過雨,但地面卻是干的,泥土紋路清晰而粗糙。
蘇野在木屋里醒來時,第一反應并不是起身,而是靜靜地躺著,聽外頭的聲音。
有風掠過但很輕;有幾聲遠處的雞鳴;還有極輕的木板晃動聲,來自他躺著的床和身下的地面。
這個世界仍然陌生,沒有任何他記得住的東西——
但也因此沒有任何急迫必須面對的事。
他適應了這種空白。
起身之后,簡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背。粗布衣在他身上磕磕絆絆的不合身,衣擺被風吹起一角。他推門出去的時候,門板輕輕碰到木樁邊緣,發出一聲低悶的擦響。
門外的空氣比屋里更冷清。
泥土地上昨夜留下的腳印已經干硬,沿著土路蜿蜒向村子的方向。蘇野站在門前,視線落在那片荒地上。
荒地仍舊是那副模樣:雜草如浪,荒蕪如一座無人記得的墳丘。
草叢之間有隱約的獸徑,說明夜里有小型野獸穿過;枯枝上掛著灰塵,說明這里的風常年不斷。溝渠依舊空著,那些干裂的紋路延伸向遠處,在雜草里斷斷續續,像被扯碎的舊線。
蘇野靜靜地看著。
他沒有情緒起伏,也沒有突然興奮。
這種沉靜,是他多年在現實里的習慣。
如果不能改變,那就先觀察。
如果不能行動,那就先熟悉。
空氣里忽然被一個腳步聲打斷。
不急,卻穩。
蘇野轉頭,見到了昨天那位老人。
老人仍舊拄著那根看不出樹種的木杖,杖身上有深深淺淺的刮痕,握在他手里卻像是一根延伸出的骨頭。老人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有力,鞋底踩在泥上沒有聲音。
靠近了,老人停下。
“蘇野。”老人用的是極平淡的語氣,好像這個名字他是從昨晚的村長那兒聽來的,又好像只是隨口叫出來的,“昨晚睡得還行?”
蘇野點頭:“可以。”
老人“嗯”了一聲,不再追問。他的目光慢慢掃過那片雜草長得像墻一樣的荒地,眼里掠過一絲看不太清的涼意。
“這塊地,荒得久。你看著不小,實際上里面坑洼不少。光是清草就得讓你吃苦頭。”
蘇野沒有反駁,他只是沿著老人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那片荒地在風里搖動——
草根緊密,草桿粗硬,上面掛著昨夜濕冷空氣留下的微小水珠。
草下可能還有藤蔓、石塊、小動物的巢,甚至腐朽的樹根。
看一眼就知道,這不是三兩天能處理的東西。
老人微微抬了抬杖尖:“跟我來。先學認土。”
蘇野點頭,沒有多問。
他跟在老人后面,沿著荒地右側的小路往前。小路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有人曾經踩出來的。泥土被反復磨平,草根在路邊扎成堆,只要再沒人走上一段日子,很快就會重新被草吞沒。
走了幾步,老人停下,在一處相對低洼的地方蹲下。這里地勢往下凹了一寸,枯草更密,溝渠像一條斷殘的線,在這里有一個淺淺的彎。
老人抓起一把泥土。
泥土在他粗糙的手里微微碎開。他用手指揉散:“看著松,其實里面沒水。泥輕、易散,顏色淡,就是干太久了。”
蘇野蹲下,看著老人手里的泥。
老人繼續道:“這片地以前種過一陣子。你要是挖個半尺,能看到舊時的土層。那時水還夠,能種谷子、種菜。后來……”
他頓住。
蘇野抬頭看了他一眼。
老人沉默了一瞬,才繼續說:“后來天就怪了。雨少,風重,溝渠斷了。地不喝水,再肥也得死。”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輕,沒有指責誰,也沒有抱怨天。只是陳述一個既成事實。
蘇野問:“溝渠,是人為修的?”
“當然是。”老人說,“但后頭沒人再管它。你要想讓地活過來,得先把它接好。”
他說著,用杖尖敲了敲干裂的溝渠底。那一下聲響悶而脆,像敲在一層泛白的骨頭上。
蘇野低頭,順著溝渠看過去。
溝渠蜿蜒著往遠方延伸,中途有幾處被草根、亂石堵住,有一截甚至被泥土完全填平,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重新疏通一遍,需要不少力氣。
老人將泥土抖落,站起身,動作緩慢卻穩當:“荒地這東西,有人愿意收拾,自然能活。你若是真想種地,我能教的教。你若半途放棄,那也沒人會怪你——荒地又不是第一次荒。”
蘇野的目光仍停留在溝渠上,沒有急著回答。
他不是輕易許諾的人,更不是只憑一句話就會決定未來的人。
但他心里有種微弱的感覺——像某個原本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在這里被卸下了一部分。
命不是必須往前沖的。
土地不會催他。
這個世界也沒有誰等著他給答卷。
老人似乎并不急,拍拍衣擺上的灰:“走吧,帶你看看地的另一頭。”
他們沿著溝渠往上游走。
另一頭地勢略高一些,草更密,甚至能看到兩株細長的灌木。灌木長得凌亂,枝干灰褐,葉子狹窄,顯然是耐旱的野生植物。
老人拿杖撥開草,露出一塊被石塊壓住的小土坑。
“這就是以前引水的節點。”他說,“只要雨下得夠,這坑能接山水。但這幾年雨小,山也干了。”
蘇野望向更遠處的山。
山被霧氣繞著,顏色沉得不太自然。
老人順著他的視線,也看過去,眼里閃過一點疲憊:“不止你覺得怪。我們這些老家伙也覺得天怪。以前不是這樣的。”
話說到這里,他忽然收住。
像是不愿繼續往下說,也像是知道這些東西對一個剛醒過來的外路人沒有意義。
老人突然轉頭:“蘇野,你記不記得自己怎么倒在山腳的?”
蘇野搖頭:“不記得。”
老人盯著他幾秒,眼里沒有懷疑,也沒有多余情緒,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嗯。有人記事,有人不記事。你命大,能撿回來就好。”
他說得太平靜,像是在說某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
蘇野也沒有追問。
老人轉身往回走:“等你身子穩些,我帶你認草、認木。種田不是只會挖地那么簡單。”
蘇野跟上去,腳步穩穩的。
回到木屋門口時,老人停下,用杖尖敲了敲土路:“記住一句話——土地不認人,只認汗。你是外路人又怎樣?只要你愿意在這里活,這塊地遲早認你。”
說完,老人轉身離去。
他的背影被風吹得有些單薄,但步伐仍很穩。
蘇野站在木屋前,看著那道背影緩緩消失在村子的方向。空氣里的冷意隨著老人離開,變得更明顯一些。
他再次看向那片荒地。
風把雜草吹得伏下又揚起,草葉的沙沙聲在靜謐的村口回蕩,像是一首無人聽懂的舊歌。
蘇野沒有動,也沒有急著去做什么。他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像是花時間把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記在心里。
過了許久,他回到木屋。
推門進去,關門,再把木棍插上。屋里比外頭暖一些,但潮氣仍舊明顯。稻草床、木桌、粗瓷碗、干果、舊布衣……所有東西都貧窮得真實。
蘇野坐到床沿。
他不是不能接受勞苦,只是這種“從零開始”的生活陌生又沉靜,讓人無法立刻看清未來的模樣。
但他沒有急躁。
蘇野向來不是一個急躁的人。
他把昨夜已經干透的粗布裹在身上,靠著墻坐了片刻,讓腦子在沉靜里慢慢擺脫余下的眩暈。
外頭的風聲時強時弱,隔著木板仍舊能聽得清。風聲之后,是遠處斷斷續續的村人說話聲、木柴撞擊的聲音,以及偶爾傳來的犬吠。
這是一個慢慢活著的小地方。
蘇野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
他知道,自己在這里的第一件事,是學會在這個地方站穩腳——
無論是為了吃飽,還是別的什么。
但那些是明天的事。
木屋在風里微微作響,像在以某種安靜的方式接受著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
蘇野在這片靜謐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