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在云層后停了很久,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露出來。
整個上午,光線都灰白而穩(wěn)定,既不刺眼,也不溫暖,只是淡淡地照在荒地上,讓草葉上的水珠一點點蒸發(fā)。空氣干冷,卻不刺骨,是那種“讓人不困但也不會被凍醒”的溫度。
蘇野繼續(xù)清溝。
今天的草比昨日要干些,鐮刀劃下去沒有昨天那種濕滑的阻力,卻更難切割。草桿硬,草根扎得深,一刀下去只能割個大概,剩下的得用手一根一根拔出來。
泥土還是硬的。
雨水給它表面涂了一層顏色,實際上并沒有改變骨子里的干燥。
溝渠露出第三段的時候,天色微微亮了一點。云層在緩慢移動,像是被山風推著,卻遲遲不肯散開。
老人不在。
他一大清早就進山了,臨走前只說要“看水”,并沒提具體要查看哪塊地方。
蘇野也沒問。
老人這種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不會留下需要別人擔心的漏洞。至于“看水”是什么意思——他隱約猜得到,卻不急著確認。
他繼續(xù)割草。
手指隨著反復動作開始發(fā)麻,虎口隱隱痛,手腕也有點酸。可他沒有停,甚至連呼吸節(jié)奏都沒有亂過。
田地不是一天清出來的。
溝渠不是一天接通的。
習慣了長時間緩慢的工作節(jié)奏,他知道什么叫——
只要不停,就算進度慢,也在前進。
快到午時的時候,他把鐮刀放下,伸伸手腕,站起身。
他抬頭看了一眼山。
山頂云霧纏得更緊,像是藏著什么聲音,卻又壓著不讓外人聽見。一棵又一棵的樹立在山腰,看不清品種,只能看到深色的樹冠連成一片。
老人說過,三年前,還是能聽見水聲的。
那時溝渠夜里會響。
那時雨落得不偏不倚。
那時村子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靠天吃天。
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蘇野把水囊拿出來,喝了一口。
冷水順著喉嚨往下淌,胃里立刻暖了一些。
就在他準備繼續(xù)干活的時候,身后的土路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他沒有立刻回頭。
腳步輕,不急,不像大人,更像是孩子。
果然,片刻后,阿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蘇野哥哥!”
蘇野回頭。
阿杉手里捧著一個用粗布包著的包子走過來,氣喘喘的。她不敢跑太快,怕摔倒,卻又明顯很著急,一雙小腳在泥地上撲通撲通踩著。
她跑到近處,把粗布包遞過來:“娘說,你早上忙得連早飯都不一定吃得上,讓我給你送一點。”
粗布打開,是兩塊小小的糙面饅頭。
形狀不圓,邊角不齊,但散著微弱的熱氣。
蘇野接過:“謝謝。”
阿杉搖頭:“娘說,這算禮節(jié),不是白給的。你以后若是能挑水或幫搬柴,就算換回來了。”
蘇野“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村里人樸素,不會生出無意義的施舍。
送的東西再小,也是禮;
收的人若能回禮,那才算穩(wěn)妥。
阿杉看了看他身后的溝渠,雙眼睜得很大:“你已經(jīng)清這么長了?”
蘇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溝渠確實比昨日多露了許多痕跡。雖然仍然坑坑洼洼,但至少能看出一條連續(xù)的脈絡。
“嗯,”蘇野點頭,“慢慢來。”
阿杉蹲下,想幫忙拔草,可剛抓住草根就被鋒利的草葉刮紅了手背。她“嘶”了一聲,趕緊甩手。
“別動。”蘇野說。
阿杉縮回手,站得規(guī)規(guī)矩矩:“這些草這么狠嗎?”
“深扎的都狠。”
阿杉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你不怕嗎?這么深、這么硬,要做好多天吧?”
蘇野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著那條溝渠,靜靜地說:“怕沒用。”
阿杉怔住。
不像是懂了,而是被那句平靜的語氣嚇了一下。
她看了看荒地,看了看蘇野,最后道:“那……你加油。”
說完,她抱著空布包跑回村子。
腳步聲遠去。
蘇野看著溝渠那一段未清的草,慢慢握緊了鐮刀。
下午繼續(xù)干活。
沒有日頭,風涼,適合勞動。鐮刀在草叢里的聲音一遍遍重復,割斷、拉扯、拔出根莖、掏出石頭。
動作不快,卻持續(xù)。
快到傍晚的時候,天再次暗了一層。云低得厲害,像隨時會再落一場雨。
蘇野收起鐮刀,準備先回去吃點東西,再出來把最后那段草清完。
就在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的余光掃到荒地盡頭的一處動靜。
很細微。
像草葉被什么輕輕推開,又慢慢合上。
風嗎?
他停下。
風從西邊吹來,可那片草動的方向,卻更像是從下往上翻起——
像有什么,輕輕地頂了一下草根。
蘇野沒有靠近。
也沒有立刻走開。
他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觀察。
動靜又出現(xiàn)了一次。
這次稍微大一些,像有什么在草叢下面滑過,帶起一條淺淺的草浪。
沒有腳步聲。
沒有喘息聲。
只有“草動”,非常輕。
不像野獸。
不像人。
也不像風。
蘇野站得很穩(wěn),鐮刀在他手里提著,卻沒有舉起來。
他不是輕易被嚇到的人,也不是遇事就逃的人。但他也不是魯莽的人。
荒地本就死氣沉沉。
老人說過,這里夜里“太安靜”。
又說過以前溝渠里有水聲。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草浪結束后,那片區(qū)域恢復了完全的靜止。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蘇野盯了許久,才緩緩收回視線。
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有表露。
但他心里記下了——
那片草,是從“底下”動的。
他沒有靠近,而是轉(zhuǎn)身走回木屋。
路上天色更暗了。
村口已有炊煙冒起,飯菜的味道在潮氣里飄散得很慢。狗吠聲從某個院子傳出,顯得更顯得更空曠,像在提醒夜要來了。
蘇野進屋,把鐮刀放好,坐在床沿,聽著外頭的風聲。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才吹滅桌上的小油燈。
屋子里陷入黑暗。
他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卻沒有睡。
風在荒地上吹,聲音低而長。
某一刻,遠處的荒地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
不是風。
不是動物。
也不像是人。
更像是……
某種被埋得深、壓得久的東西,輕輕地在地下挪了一下。
聲音極輕,輕到像錯覺。
但蘇野聽見了。
他睜開眼,在黑暗里靜靜聽著。
風掠過木屋,草浪一波一波。
荒地深處,又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嘶動”。
像地皮輕輕被扯開。
像石頭被擠出一點縫隙。
又像某種東西緩慢地翻了個身。
蘇野沒有起身。
也沒有害怕。
只是眉頭輕輕皺起。
老人說過:
“荒地夜里安得過頭——太安了。”
可現(xiàn)在,荒地一點也不安。
蘇野安靜地躺在漆黑中,直到聲音徹底消失。
他知道,這片土地……
并沒有他看到的那么死。
這一夜,他沒有完全睡熟。
但他也沒有驚擾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起身、照常推門、照常去看荒地。
仿佛昨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除了他心里的那個念頭:
荒地在動。
不只是風在動。
是“地”在動。
他不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它會帶來什么。
但蘇野知道,他遲早會把溝渠清到底。
遲早會把土地一點點翻開。
那時,該藏的,自然會露出來。
他只是站在荒地前,輕聲說了句:
“今天繼續(xù)。”
然后,他提起鐮刀。
日頭被云擋著,風慢慢吹來。
荒地沉默地看著他。
蘇野沉默地看著荒地。
又一個一天,就在這樣的對望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