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著。
云層像被刀切過一樣平整,沒有縫隙,沒有光,只剩一層沉沉的灰色壓在村口上方。
風(fēng)比昨日輕。
輕得像是在試探什么。
蘇野比平常起得更早。
木屋內(nèi)還留著夜里的潮氣,他推門時,門板發(fā)出輕輕的氣聲,像是對這一天的不確定輕聲回應(yīng)。
荒地靜著。
靜得有些不自然。
風(fēng)吹過,只讓草尖微微擺動,不像往常那樣起草浪。
仿佛在等待什么動靜。
蘇野提著鐮刀,站在溝渠邊。
昨夜老人睡得不穩(wěn),徐三守到半夜才離開。
這樣的一夜后,荒地卻比誰都冷靜。
他蹲下,看了一眼溝渠。
溝壁干裂,紋路比之前更深。
就像沉睡太久的皮膚被拉扯后留下的痕跡。
蘇野伸手,按在溝底最深的地方。
泥土冰涼。
涼得不像表土,而像深處的風(fēng)氣透出來。
他把手收回來。
指尖帶著一層細(xì)小的濕。
那濕不是雨水,也不是露水。
它更黏,更稠,更像是——
舊水被擠上來的一點跡象。
蘇野抬起頭。
荒地某一處草叢輕輕動了一下。
不像風(fēng)。
不像野獸。
也不像村里孩子悄悄路過。
那種草動,是從“下往上”的。
他站起身,握住鐮刀,卻沒有靠近。
這塊土地在觀察他。
他也在觀察土地。
腳步聲從村口方向傳來。
不急,卻很穩(wěn)。
是老人。
劉叔一瘸一拐地走來,拄著木杖的手明顯比平時用力些。
蘇野走上前:“腳還疼?”
老人哼了一聲:“老骨頭扭一下,比年輕人要疼得久些。”
他說著,掃了一眼蘇野腳下的溝渠。
老人的眼神停住了一瞬。
“你今天,是不是比我還早?”
“嗯。”
老人皺了皺眉。
不是責(zé)怪,而是一種隱約的擔(dān)憂。
“昨夜睡得不安穩(wěn)?”老人問。
“沒有。”蘇野說。
但他沒有說那句——
是聲音讓他醒得更早。
老人也沒有追問。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溝渠邊,杖尖輕輕點了點溝底。
“空得更淺了。”老人低聲說。
蘇野點頭。
老人抬眼,看著荒地另一端那片草。
“那里動過。”老人說。
蘇野沒有驚訝,只是問:“你看到了?”
“我昨晚沒睡深。”老人說,“山里老人睡不熟。”
他說得平靜。
“深處挪了一下。”老人繼續(xù),“動得不大,但像是……有什么被擠開了些。”
蘇野靜靜聽著。
老人望著荒地,沉默良久才道:
“這塊地,不是簡單的干。”
蘇野問:“你早就知道?”
老人點頭。
“知道。”
“但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活,什么時候死。”
“也不知道它想要什么。”
老人說這些話時,聲音輕,卻帶著歲月壓出來的重量。
“那它現(xiàn)在想什么?”蘇野問。
老人搖頭:“若是我知道,就不會扭腳摔在山里。”
蘇野沉默。
老人忽然笑了一下。
笑得很淺,卻有點心累的味道。
“人老了,”老人說,“有些看得到,有些看不到。”
他說著,把木杖往地上一頓。
那一聲,悶得不對。
泥土沒有正常的回響。
像是敲在一個空殼上。
老人和蘇野同時停住。
兩人沒有交談,只是一起看向腳下。
蘇野慢慢蹲下,把耳朵貼在溝壁上。
起初什么都聽不到。
只有風(fēng)聲。
只有土粒掉落的極輕細(xì)聲音。
然后——
非常深、非常遠(yuǎn)的一點震動傳來。
像是地底有什么微微抖動。
又像是一聲被壓住的嘆息。
老人皺眉:“聽到了?”
蘇野點頭。
“這不是塌方。”老人說。
“我也覺得不是。”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三年前第一次停水,就是這種聲音。”
蘇野抬起頭:“那時你們做了什么?”
老人看著荒地,眼神有些回憶,有些無奈。
“什么也沒做。”
他說這句話時眼睛微垂。
“那時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掙錢了。”
“剩下的老人,沒力氣挖溝。”
“剩下的孩子,沒辦法搬石。”
“能下地的,只剩我一個……”
老人輕輕搖了搖頭。
“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救一整條水路。”
他說得不苦,但淡得讓人心里有點悶。
蘇野沉默了一會兒。
他說:“那現(xiàn)在,我們有兩個人。”
老人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沒有驚訝,沒有激動,只有一種非常緩慢升起的安定感。
“兩個,也比一個好。”老人說。
風(fēng)吹過荒地。
草葉往同一個方向傾斜。
像是在聽他們說話。
老人扶著溝壁坐下:“先不要挖深。”
“我知道。”蘇野說。
“你昨天割草的那一段,是實地。”老人提醒,“但再往前五步,就開始空。”
蘇野點頭。
老人繼續(xù)說:“空的地方,小心塌。”
“不會踩進(jìn)去。”蘇野說。
老人笑了一下:“你比我年輕。”
這句話他昨天也說過。
蘇野沒有回應(yīng),只是轉(zhuǎn)身繼續(xù)割草。
老人靜靜坐著,看著他。
鐮刀劃過草叢的聲音在風(fēng)里顯得很清晰。
一刀。
再一刀。
動作穩(wěn)。
節(jié)奏穩(wěn)。
老人忽然問:“昨夜,你聽到的是什么樣?”
蘇野說:“深。”
老人點頭:“我聽到的時候,也是深。”
蘇野停下動作:“你年輕時也聽過?”
老人沉默了幾秒:“那是四十年前。”
蘇野抬頭。
老人望著荒地,聲音很慢:
“那一年,大旱。”
“溝渠干到裂開。”
“我們?nèi)宓娜硕悸犚娺^那種聲音。”
“像是地底有水要往上走。”
“可走不上來。”
老人說到這里,目光往溝底看了一眼。
“后來——”老人頓了一下,“第二年,水就活了。”
蘇野問:“為什么活?”
老人搖頭:“不知道。”
“但那一年,荒地長得最好。”
蘇野繼續(xù)割草。
風(fēng)吹得更大。
荒地深處的草浪起得更明顯。
老人看了一會兒,忽然說:
“你有沒有想過,這塊地……不想死。”
蘇野沒有停手:“它現(xiàn)在的樣子,不像想死。”
老人點頭。
“它是在忍。”
老人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卻像是用了他一生看土地的經(jīng)驗?zāi)鰜淼呐袛唷?/p>
“忍到水回來。”
“忍到有人來翻它。”
“忍到它能再次長東西。”
老人抬頭,看著蘇野。
他第一次用一種不像長輩的語氣,而像是“托付”。
“蘇野。”
“你若不走,這地,有救。”
蘇野沒有回答。
但他的動作比剛才更穩(wěn),更沉。
風(fēng)突然停了一瞬。
荒地像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溝渠深處傳來一聲非常輕、非常短的聲音。
像石頭滑了一寸。
又像水從極深處被擠了一縫。
又像某種東西被喚醒了一瞬。
老人猛地抬眼。
“動了。”老人說。
蘇野握緊鐮刀:“更近了。”
老人喘了一口氣:“三年沒響了……怎么今天又……”
他話沒說完。
荒地那端,又響了一聲。
這一次,比剛才更清楚。
更像“回應(yīng)”。
風(fēng)吹過來。
荒地全部的草都向他們這邊傾斜了一瞬。
像是在指向什么。
老人站起來,扶著木杖:“別靠近那一段。”
“我知道。”蘇野說。
“等徐三回來。”老人說。
“好。”
老人退到安全的硬地上。
蘇野站在溝渠旁,鐮刀垂在手里。
荒地靜下來。
風(fēng)停。
草停。
聲音停。
可他們都知道——
那不是結(jié)束。
只是第一次“敲門”。
老人低聲說:
“明天,我們要往更深的地方走。”
蘇野看著荒地,淡淡道:
“它也會往更深處回我。”
老人閉了一下眼:“它醒了。”
蘇野沒有否認(rèn)。
一句話慢慢落在空氣里:
“那就讓它醒。”
云層壓得更低。
荒地在風(fēng)的最后一絲殘響里,像一只剛睜開眼的舊獸。
而蘇野,站在它面前。
穩(wěn)。
無聲。
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