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慢。
云壓得低,像一塊濕布,蓋在山腰上。
風不急,卻冷,帶著從高處滾落下來的水汽。
蘇野出門時,地面上還留著夜里的薄霜。
白得淺,卻讓泥土顯得更暗。
荒地在薄霜下沉著。
像是提前醒來,又在等人靠近。
蘇野提著鐮刀,照舊走向溝渠。
老人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
劉叔靠著木杖,腳還微微有些不穩(wěn),但人精神顯得比昨天更緊。
“昨夜又響了。”老人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蘇野點頭:“聽到了。”
老人抬眼。
眼里有一種只有老人才能看見的細微凝重。
“比前天深。”老人說。
“嗯。”蘇野應(yīng)。
“也比前天近。”老人又說。
“是。”蘇野沒有否認。
兩人站在溝渠邊,看著腳下那條被挖開又未完全露出的線。
像是骨頭。
像是脈絡(luò)。
像是某種古老的東西正在等人揭開。
風吹過。
溝壁有細小的碎泥掉下來。
老人低聲道:
“今天……我們往更前面走一點。”
蘇野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問“危險嗎”。
他只是簡單問了句:
“往左還是往右?”
老人抬起木杖,指向右側(cè)一段草更稀、地面略微凸起的地方。
“往右。”
蘇野順著看去。
那一段的草淺,土色深。
像是下面埋著什么。
不是硬土,也不是石頭。
更像是——
曾經(jīng)的水路在那兒停過。
他點了點頭。
“好。”
鐮刀再一次落下。
草被割開。
風吹散草香。
泥土被翻出來,露出更深的一塊暗色。
老人看著那塊土,輕聲說:
“這顏色,是還記得水的顏色。”
蘇野沒有回答。
他的動作比昨日更慢,更穩(wěn)。
鐮刀落下。
草倒下。
根被拔起。
石頭被搬開。
荒地不會主動告訴人哪里能挖,哪里不能。
它只會讓有耐心的人自己摸索。
老人忽然問:
“昨夜你聽到幾次?”
蘇野說:
“三次。”
老人點頭。
“我聽到兩次。”老人說,“第二次的時候,我醒了。”
“你沒有下床?”蘇野問。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這個腳,能下去干什么?”
蘇野沒再說話。
老人繼續(xù)握緊木杖,盯著溝渠右側(cè)那一段土。
風停了半秒。
地皮在極深處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震動。
蘇野停手。
老人也停。
兩人一起看向同一個地方。
那地方,看上去和其他地方?jīng)]有任何不同。
但下一瞬。
地皮輕輕陷了一點點。
非常輕。
非常小。
微到如果不是兩個人都在盯著,根本不會察覺。
老人屏住呼吸。
蘇野握緊鐮刀。
那一寸地皮慢慢恢復原狀。
像什么東西從下面滑過去,又沒有露頭。
老人低聲道:
“來了。”
蘇野問:“是水嗎?”
老人搖頭。
“不是水。”
老人說:“水不會這樣動。”
蘇野看著那片剛剛被挪開的草,問:
“是什么?”
老人沉默很久。
很久。
久到風重新吹起,草重新?lián)u動。
老人這才慢慢說:
“可能是舊渠里的氣。”
蘇野皺眉:“氣?”
老人點頭。
“水干的時候,底下會空。”
“空久了,氣會積。”
“積夠了,就會往上擠。”
“擠的時候,地皮就會動。”
蘇野問:“那現(xiàn)在,是積滿了?”
老人抿著嘴,輕輕搖頭。
“不。”
“還沒滿。”
“若是滿了,不是動一寸,是塌一片。”
風吹來。
老人被吹得有些涼,拉了拉衣領(lǐng)。
他的聲音壓低:
“這才是最讓我不安的。”
蘇野看著他。
老人繼續(xù)說:
“氣還沒滿,卻已經(jīng)在動。”
“說明下面,有別的東西在推它。”
蘇野沒有立刻說話。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
“這不是氣自己動的。”
風再次吹過。
荒地那頭的草又緩緩動了一下。
更像回應(yīng)。
蘇野問:
“你年輕的時候,那次大旱……也有這種動靜?”
老人搖頭:
“那次……是水在叫。”
“這次……”
老人頓住。
眼神微沉。
“像是別的在醒。”
蘇野繼續(xù)割草。
動作不快,卻一點不亂。
老人看著他,輕聲問:
“你怕嗎?”
蘇野淡淡道:
“怕也沒用。”
老人苦笑了一下。
“你這句話又像我年輕的時候了。”
蘇野沒有抬頭,只說:
“活著的東西都怕死。”
老人瞇眼看著他。
蘇野接著說:
“可土地不是活的東西。”
老人低聲回:
“土地比人還活。”
蘇野沒有爭。
老人嘆息:
“你以后會知道。”
草越割越少。
溝渠右側(cè)的線條也越來越清晰。
一寸。
兩寸。
三寸。
地皮突然輕輕抖了一下。
不是塌。
不是裂。
只是抖。
像是從底下有人輕輕敲了敲土面。
老人立即靠緊木杖。
“退一步。”老人說。
蘇野退。
他們一起盯著那一寸地皮。
下一刻。
那一寸地皮輕輕鼓起。
像是有氣在下面推著。
老人壓低聲音:
“別動。”
鼓起持續(xù)了兩秒。
然后。
一點細小的泥屑從鼓起的地方裂開。
裂得非常細。
細到像一根發(fā)絲。
但它確實裂了。
老人倒吸一口氣。
“裂得太早了。”老人說。
蘇野問:
“為什么早?”
老人凝視著那條細裂紋。
“氣不夠。”
“水不夠。”
“時間不夠。”
“它卻裂了。”
蘇野低聲問:
“那說明什么?”
老人閉了閉眼:
“說明……不是它自己裂。”
風忽然停住。
草全部立了起來。
仿佛荒地屏住了呼吸。
裂縫里,傳來一聲極深的聲音。
一聲像——
石頭沉下去。
水在暗處滑開。
舊骨被重新扭動。
老人額頭冒汗。
蘇野握緊鐮刀。
聲音持續(xù)了三息。
然后靜下去。
徹底靜下去。
風重新吹過。
草又開始搖。
裂縫不再動。
老人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今天先到這里。”
他說得很輕。
卻是決定,不是請求。
蘇野沒有反對。
他知道老人謹慎的分寸。
兩人退到硬地,站了許久。
老人問:
“你覺得是什么?”
蘇野說:
“不是水。”
老人點頭。
他說:
“我怕……是舊水路邊上的什么東西,在塌進去。”
蘇野問:
“塌進去有什么后果?”
老人看著整個荒地。
風吹草浪,很輕。
老人沉聲道:
“有的塌,是把地救活。”
“有的塌,是把地埋死。”
風吹得老人衣擺微微抖。
蘇野沉靜地站著。
老人繼續(xù)說:
“明天,我們把那條裂縫旁的草全部清掉。”
“然后再看它動不動。”
蘇野靜靜點頭。
老人又補了一句:
“如果它再動,我們就得換法子了。”
“什么法子?”
老人看著遠處的山。
眼神像是穿過了幾十年。
“引水。”
他說。
蘇野問:
“從哪兒引?”
老人輕輕答:
“從山。”
蘇野看著山。
山被云壓著,像一頭沉睡的獸。
老人扶著木杖,慢慢往村口走。
走了幾步,他停下。
沒有回頭。
只說了一句:
“蘇野。”
“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塊地……不是只要力氣。”
“還要命。”
他說完,才一步步踏上回村的路。
蘇野站在荒地前。
風從草間穿過。
裂縫細微,卻沉著。
像是一只眼睛。
盯著人。
靜靜地盯著。
蘇野抬頭,看向山。
山里風聲隱隱。
像是水聲。
又像不是水聲。
他輕聲說:
“明天繼續(xù)。”
荒地沒有回應(yīng)。
但風停了一瞬。
像是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