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河谷·三日后
蔣文站在鹽鐵坊外,看著眼前景象,久久無言。
這是一片依山搭建的工坊區。左側是鹽坊,十幾個大木槽排列,槽中鋪著細沙,山泉引入,在日光下蒸發結晶。幾個婦人正用木耙收鹽,雪白的鹽粒堆成小山。
右側是鐵坊,三座土法高爐冒著青煙。鼓風用的是水車帶動的皮囊,呼哧呼哧作響。十幾個鐵匠赤著上身,揮錘打鐵,叮當聲不絕于耳。他們在打造農具——犁頭、鐮刀、鋤頭。
最讓蔣琬震驚的,是工坊旁的一塊木牌。牌上寫著《鹽鐵坊管理條則》,字跡工整:
“一、坊中工匠按技藝分等,一等匠月工分三百,二等二百,三等一百五十。工分可換糧、布、鹽、鐵器。
二、坊中產出,三成歸公,七成按工分分配。
三、坊設工匠會,每月選舉管事,管事可參與政務會議。
四、……”
“這……”蔣文轉頭看劉啟,“這些匠人,都是自愿的?”
“自愿。”劉啟點頭,“鹽坊的多是附近寨民,鐵坊的有軍中工匠,也有來投的民間好手。那位獨臂的老師傅,以前是江陵官坊的大匠,吳軍入城時他不愿降吳逃進山,現在是一等匠,帶五個徒弟。”
蔣文沉默。他又被帶到一處竹棚——那是“識字班”。棚里坐著三十多人,有士兵,有寨民,有婦人,甚至有白發老者。教書的是個年輕文士,正在黑板上寫“田、地、糧、鹽”幾個字。
“認識字的,以后能當記賬、當文書。不認字的,學了能看懂布告、算清工分。”劉啟解釋,“關將軍說,百姓不能永遠是瞎子、聾子。”
最后,他們來到酉水河谷中央的空地。這里正在召開“百姓大會”。
空地上坐了兩百多人,蠻漢皆有。前方搭了個木臺,臺上坐著五個人——關岳、阿朵、劉啟、一個寨老頭、一個中年婦人。臺下眾人正在爭論,聲音嘈雜。
“我不同意!”一個土家漢子站起來,臉漲得通紅,“酉水上游的荒地,憑什么先分給新來的漢人?我們寨子人多地少,也該分!”
關岳沒說話。阿朵開口了,聲音清亮:“巖虎大哥,你寨子人多,但壯丁也多。新來的趙五他們四十幾人,多是老弱,不開荒種糧,冬天就得餓死。地分給他們,他們種出糧食,按規矩交三成公糧,剩下的大家都能換。這道理,上次大會不是說清楚了?”
那漢子噎住,悻悻坐下。
又一個漢人老者站起:“君侯,鹽坊這個月產鹽兩千斤,按規矩該留六百斤做公儲。但軍中要五百斤,各寨預支四百斤,公儲只剩一百斤了。萬一有事,不夠啊!”
劉啟翻開賬本:“陳伯,軍中要鹽是腌肉備戰,各寨預支是因為秋收換鹽的人多。下個月鹽坊能增產,公儲會補回來。賬目在這里,大家可以看。”
老者湊過去看了看賬本,點點頭坐下。
蔣文站在外圍,看得目瞪口呆。這哪里是軍隊?這分明是……一個小型的、運轉中的政體。爭吵,但講道理;有規矩,但可討論;有權威,但受監督。
會議持續了一個時辰,解決了七件事——分地糾紛、鹽鐵分配、民兵輪訓、秋收組織、甚至兩家寨民的口角。
散會后,關岳走下木臺,徑直走向蔣文。
“蔣先生,”他拱手,臉上帶著笑意,“看了三天,感覺如何?”
蔣文深吸一口氣,撩衣跪倒:“將軍!蔣文愿效犬馬之勞!此間氣象,非漢非吳,直如古之堯舜治世!文雖不才,愿執筆為刀,助將軍將此道,傳于天下!”
關岳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還遠。但我們,正在路上。”
……
鬼見愁峽谷·十五日后
夜色如墨。
鬼見愁峽谷是武陵山北側一處險要,兩側崖壁如刀削,谷底寬僅三丈。這里是通往野人山大營的必經之路之一。
此刻,峽谷北口,八百余人影正在悄悄移動。他們黑衣黑褲,臉上涂著泥炭,手腳并用,在崖壁的裂隙和灌木間攀爬。為首的是個精悍的中年人——習禎的族弟習珍。
“還有多遠?”習珍壓低聲音問。
身后一個向導模樣的人,指著峽谷深處:“穿過這道峽谷,再往南十里,就是酉水河谷。關羽的鹽鐵坊就在河谷西側。”
習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帶的這八百人,都是習家蓄養的死士和軍中挑選的銳卒。他們任務明確:扮成商人和難民潛入酉水河谷,破壞鹽井和鐵坊,若有機會,刺殺關羽。
隊伍繼續前進。峽谷內寂靜無聲,只有風聲嗚咽。
忽然——
“咔嗒。”
一聲輕微的機括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習珍臉色一變:“停!”
話音剛落,前方崖壁上,幾十捆浸過油脂的干柴、幾十塊巨石轟然滾落!巨石裹挾著泥士灌木,如天崩般砸向谷底!
“退!快退!”習珍嘶吼。
但已經晚了。巨石封死了前路,也阻斷了退路。八百人被截成三段,困在峽谷中段。
“中計了!”一個死士驚呼。
話音未落,兩側崖頂上,火把驟亮!
關平站在崖頂,冷眼看著下方亂成一團的敵人。他身邊,五百名弓弩手已張弓搭箭。
“放箭!”關平揮手。
箭雨傾瀉而下!不是普通的羽箭,而是特制的火箭——箭頭上綁著浸了油脂的布團,點燃后如流星墜落。
峽谷內瞬間變成火海!黑衣人們無處可躲,慘叫聲、怒罵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混成一片。
“沖出去!往南沖!”習珍揮刀格開幾支箭,帶頭往峽谷南口沖。
南口方向,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周倉扛著一柄關岳近日教工匠新制的陌刀,堵在路口。他身后,二百名重甲步兵列陣,盾牌如墻,陌刀如林。
“等你多時了。”周倉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
習珍眼睛赤紅:“殺!”
兩股人撞在一起!刀光劍影,血花飛濺。
但戰斗很快呈現一邊倒。東吳死士雖然悍勇,但困在狹窄谷底,被火攻亂了陣型,面對重甲步兵的盾墻和陌刀陣,根本沖不出去。
習珍沖到周倉面前,一刀劈下!
周倉不閃不避,陌刀橫掃!刀鋒相交,火星四濺。習珍被震得虎口崩裂,手上的刀瞬間成了兩段。周倉踏步上前,一腳踹在他胸口!
習珍倒飛出去,撞在崖壁上,吐血不止。
戰斗在一刻鐘內結束。八百名東吳死士,死七百九十一,俘虜九人。習珍重傷被擒。
關平從崖頂索降而下,走到習珍面前,蹲下身:“誰派你來的?”
習珍啐出一口血:“要殺便殺!”
關平也不惱,從他懷里搜出一封密信。信是陸遜寫給習禎的,內容正是此次刺殺行動的指令。
“帶走。”關平起身,“押回大營,交給君侯處置。”
……
野人山大營·翌日清晨
大營校場上,九名俘虜被綁在木樁上。習珍躺在擔架上,氣息微弱。
關岳站在校場中央,身后是關平、周倉、廖化、趙累等將領。周圍圍滿了士兵和百姓。
“諸位,”關岳開口,聲音傳遍校場,“昨夜,東吳派死士八百人,潛入鬼見愁峽谷,意圖破壞鹽鐵坊,刺殺于我。”
人群中一陣騷動。
“這些人,”關岳指向俘虜,“是奉陸遜之命,由江陵士族習家引路。他們的任務,不僅是殺人放火,更是要讓我們互相猜忌,自亂陣腳——這就是陸遜的‘分’策!”
他走到習珍的擔架前,俯視著這個重傷的敵人:“習珍,你可有話要說?”
習珍艱難地睜開眼,嘶聲道:“關……關羽,你不過一敗軍之將……躲在山中,茍延殘喘……江東大軍一到,爾等……灰飛煙滅……”
關岳笑了。他直起身,面向眾人:“他說得對。我們是敗軍之將,是躲在山中。但我們現在有鹽吃,有衣穿,有田種,有百姓支持。而江東的大軍呢?”
他轉身,指向東方:“在江陵城里,呂蒙病重不起。在沅水河上,東吳的兵船不敢進山。在各郡各縣,百姓逃賦,士族離心。到底是誰在茍延殘喘?”
校場上,士兵們胸膛起伏,眼中燃著火。
關岳走回中央,聲音陡然提高:“陸遜想用‘分’策,讓我們互相猜忌。那我們就讓他看看,什么叫‘軍民團結如一人’!”
他看向那九名俘虜:“這些人,該殺嗎?該殺!他們手里沾著我們弟兄的血!但我不殺他們。”
眾人愕然。
“我要放他們回去。”關岳一字一句,“放他們回去告訴陸遜,告訴呂蒙,告訴孫權——武陵山中,沒有猜忌,只有‘為百姓服務’五個字!放他們回去,看看我們怎么練兵,怎么生產,怎么開百姓大會!”
他走到一個俘虜面前,親手解開繩索:“你,回去告訴陸遜。就說我關羽說的:他的‘鎖困分’三策,破不了武陵山。因為他鎖不住民心,困不住志氣,分不開我們和百姓的血肉聯系!”
那俘虜呆立當場,不敢相信。
“還有,”關岳看向擔架上的習珍,“把他抬回去,交給習禎。告訴他:若再為虎作倀,下次去找他的,就不是幾百死士,而是我關羽的青龍刀!”
九名俘虜被釋放,習珍被抬走。校場上,一片寂靜。
忽然,一個老兵嘶聲高喊:“君侯萬歲!”
緊接著,山呼海嘯:“君侯萬歲!為百姓服務!”
關岳抬起手,壓下聲浪。他目光掃過每一張激動的臉,緩緩道:“不要喊萬歲。要喊,就喊——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聲浪沖破云霄,在武陵群山中回蕩。
遠處山巔,蔣文站在劉啟身邊,看著這一幕,熱淚盈眶。
“劉主簿,”他喃喃道,“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這就是……燎原之火的第一顆火星。”
劉啟點頭,望向東方漸白的天空:“是啊。而這把火,才剛剛開始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