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陵都督府議事廳。
火盆的光搖曳不定,映照著墻上巨大的荊州輿圖。呂蒙裹著厚裘,半躺在主位的胡床上,臉色在火光中顯得蠟黃而憔悴。陸遜立于圖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沉靜。諸葛瑾坐在下首,眉頭微蹙。潘璋、朱然等將領分列兩側,帳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砰!”
呂蒙將一份帛書狠狠摔在面前的矮幾上,竹簡和茶碗被震得一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肩膀都在顫抖,侍從慌忙遞上溫水,卻被他煩躁地揮手擋開。
“八百死士……七百九十一個沒回來……還有九個被他……被他如此羞辱放回!”呂蒙的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他盯著被抬回來、只剩半條命的習珍曾躺過的位置,眼神兇厲如受傷的困獸。“關羽!某誓要食汝肉,寢汝皮!”
陸遜沒有立刻接話。他緩緩轉身,目光掃過眾將。潘璋臉上帶著同樣的憤怒;朱然沉穩依舊,但眼神深處有一絲憂慮;諸葛瑾則是欲言又止。
“都督息怒。”陸遜的聲音平穩,如滑過冰面的風,“身體要緊。”
“息怒?伯言,你叫某如何息怒!”呂蒙撐著扶手想坐直,卻又無力地靠回去,喘息道:“鎖,鎖不住他!困,困不死他!分,分的細作被他當眾羞辱,反倒成了他凝聚人心的墊腳石!‘鎖不住民心,困不住志氣’……哈哈,哈哈哈!”他發出一陣苦澀而癲狂的低笑,“我呂子明縱橫半生,從未……從未如此憋屈!”
陸遜走到火盆邊,用鐵鉗輕輕撥動炭火,火星噼啪濺起。他的動作不急不緩,與呂蒙的躁動形成鮮明對比。諸葛瑾看在眼里,暗暗點頭。
“正因如此,都督,我們才更需冷靜。”陸遜放下鐵鉗,回到輿圖前,手指精準地落在武陵山區,“刺殺失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們低估了關羽在武陵山中的根基——那不是流寇的巢穴,而是一個正在成型的、有章法的‘國中之國’。”
潘璋忍不住開口,聲音粗嘎:“伯言,我不明白!他區區三萬敗軍,躲在山里跟野人一樣,怎么就成‘國中之國’了?那些蠻子、泥腿子,能成什么氣候!”
陸遜看向他,目光如古井深潭:“潘將軍,習珍在鬼見愁峽谷,看的是滾石、火箭、陌刀陣。我看到的是這些背后更可怕的東西——他們為何能提前知曉我軍路線?因為山中每個寨子都是他的耳目。他們的箭矢、火油、甚至能炸裂山石的器物從何而來?因為他們有鹽鐵坊,工匠按‘工分’勞作,并非奴隸。他們的士兵在谷底死戰不退,高呼‘為百姓服務’,那是信念,不是軍餉能買來的。”
他頓了頓,讓這些話沉入每個人心中。“關羽走的,是一條你我聞所未聞的路。他不靠士族施舍,不靠強征暴斂,他直接給了那些最底層的蠻漢貧民三條東西:活命的糧食、做人的尊嚴、還有……說話的權力。這才是最可怕的‘兵器’,它比青龍偃月刀,鋒利百倍。”
議事廳內一片寂靜,只有炭火輕微的爆響和呂蒙粗重的呼吸。
諸葛瑾輕嘆一聲,捋須道:“伯言所言,切中要害。近日,江陵城中流言漸起,非關于戰事,而關于武陵。有商旅零星帶回消息,說那邊鹽價只有江東三成,新墾荒地第一年不納糧,百姓大會斷案……雖荒誕不經,但已在市井黔首間悄然流傳。甚至……有軍中部曲私下議論。”
呂蒙的眼神猛地銳利起來:“軍中?誰敢亂我軍心?!”
朱然抱拳,沉穩接話:“都督,確有此風。多是荊州籍士卒,家眷多在鄉里,聽聞武陵‘分田’‘輕賦’,難免……心有戚戚。末將已嚴令彈壓,但堵不如疏,長久恐成隱患。”
陸遜的手指從武陵山緩緩向西,劃過長江,落在“益州”二字上。這個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內患未平,外憂已至。”陸遜的聲音壓低了些,“據斥候最新諜報,以及我對蜀中動向的研判,劉備,動了。”
聽聞此言,所有人的精神陡然一振。呂蒙強行坐直了身體,潘璋也瞪大眼睛。諸葛瑾快步走到輿圖旁,與陸遜并肩而立。
“詳細說來!”呂蒙催促。
陸遜指向秭歸、夷陵方向:“劉備命張飛為前軍部督,陳式、吳班為副,率水陸軍兩萬,已出三峽前鋒,進駐巫縣、秭歸一線。趙云領一軍出江州,以為后援。馮習、張南等將也在集結。”
潘璋哼了一聲:“才兩萬?關羽當初北伐都不止此數!劉備老兒是來虛張聲勢,還是給他二弟收尸?”
“絕非虛張聲勢。”諸葛瑾搖頭,指著益州北部,“劉備主力未動,是因為他更要在漢中防備曹丕!黃權、吳懿等軍仍駐防巴西、閬中,北面壓力并未稍減。此時能分出兩萬精兵東進,已是極限,也足以表明其決心——他不僅要救關羽,更要奪回荊州!”
陸遜點頭,接過話頭:“關鍵在于時間。張飛軍出三峽易,但要突破我軍在夷陵、猇亭一帶的預設防線,并在野戰中擊敗我軍,非數月之功。這數月,就是關羽與我們、也是與劉備之間,最微妙的時間差。”
他手指又點回武陵:“關羽需要時間,將武陵的‘火星’燃成燎原之勢,與劉備主力東西對進,夾擊我軍。我們需要時間,在劉備大軍壓境前,要么徹底撲滅武陵之火,要么……調整策略,穩固荊州,讓劉備師老無功。”
呂蒙盯著地圖,目光在“武陵山”、“夷陵”、“江陵”之間來回逡巡,腦中飛快計算著兵力與時間。咳嗽又忍不住涌上來,他掩住嘴,悶聲道:“伯言,你有何良策?莫非……又要某退讓?”
陸遜轉身,面向呂蒙,鄭重一揖:“都督,非是退讓,而是‘以退為進’,更是‘固本清源’。遜有三議,關乎荊州長久,請都督與諸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