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再次緊繃。眾將知道,這才是今晚議事的核心。
“第一議,對關羽:變‘剿’為‘困’,變‘分’為‘爭’。”陸遜語速平穩,卻字字清晰,“放棄進山清剿。武陵山巒重疊,易守難攻,我軍損耗遠大于彼。命朱然將軍加強沅水、酉水封鎖,但不再主動深入。同時,學習關羽之法。”
“學習他?”潘璋幾乎跳起來。
“學其形,而非學其神。”陸遜目光深邃,“他開鹽井,我亦可在控制區擇地開官營鹽場,平抑鹽價。他分荒地,我亦可宣布減免荊南新附郡縣一到兩年賦稅,鼓勵墾荒。他搞‘百姓大會’,我江東亦可派遣循吏,整肅貪暴,公正斷案。他不是以‘民心’為武器嗎?那我們就在‘民心’的戰場上,與他正面爭奪!讓荊州百姓看看,是山中虛幻的‘約法三章’可靠,還是我江東實實在在的仁政可靠!”
諸葛瑾眼中閃過亮光:“伯言此議,高明!此乃釜底抽薪。關羽之勢,根在民心。若我江東能收攏民心,其‘為百姓服務’之說,不攻自破,武陵山便真成孤島絕地了。”
呂蒙沉吟,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這策略需要時間,需要資源,更需要改變東吳在荊州掠奪式的統治慣性,阻力巨大。但……似乎又是唯一長治久安之法。
“第二議,”陸遜繼續,手指向北,“對曹魏:主動示好,暫穩北線。”
“向曹丕低頭?”呂蒙皺眉。
“非是低頭,是交換。”陸遜冷靜分析,“曹操雖死,曹丕繼位,其志不在小。我江東與關羽在荊南纏斗,劉備又將東出,此乃曹魏南下最佳時機。若其自合肥、襄陽出,我東吳將三面受敵。不如主動派遣使臣至洛陽,重申盟好,甚至可以……暫時應允其關于荊州某些邊境的模糊主張,或送還部分此前俘虜的魏軍將領,換取其暫緩南侵。只需一年,不,半年安穩,待我們解決荊南與劉備之患,北線壓力自可從容應對。”
這是一步險棋,近乎與虎謀皮。但曹丕剛繼位,內部未穩,未必會立刻大舉南侵。若能以較小的代價換取北方短暫的平靜,集中力量對付西線,戰略上是劃算的。
“第三議,”陸遜最后看向呂蒙,語氣格外沉重,“也是最重要的一議:對主公——懇請主公,暫緩對荊州的榨取,變‘征服地’為‘治下郡’。”
議事廳內落針可聞。這番話,幾乎是在指責孫權過去的政策。
陸遜渾然不覺,或者說,他必須說:“都督,諸位。關羽能以一敗軍之將,于絕地復起,所恃者何?非僅其勇略改易,更是因我江東取荊州后,都督雖竭力安撫,然下面軍將、乃至江東某些豪族,視荊州為戰利,征發無度,欺凌士庶,以致民怨暗涌。關羽不過是點燃了這堆干柴。若我江東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視荊州為‘獵物’之心,今日有關羽,明日未必沒有張羽、李羽。請都督密奏主公,陳明利害:荊州若想真正成為江東屏障,而非流膿的瘡口,必須施以仁政,將其士民,視為自己的士民。否則,縱得之地,終將復失!”
長時間的沉默。陸遜的話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呂蒙閉著眼,胸口起伏。他知道陸遜是對的。自己取江陵,善待于禁,撫慰將士,秋毫無犯,但個人的威望和節制,無法約束整個集團貪婪的本性。荊州,需要一場治理方式的變革。
終于,呂蒙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卻清明了許多。他緩緩道:“伯言三議……某……會一字不差,密奏主公。然主公是否采納……非某能決。”
他看向朱然:“朱然,依伯言第一議,封鎖照舊,但放棄進剿。精選干吏,配合你部,在沿江我控制穩固之縣,試行減賦、平鹽價、懲貪暴。我要看到實效。”
“末將領命!”朱然抱拳。
“潘璋。”呂蒙看向他。
潘璋有些不情愿:“末將在。”
“你部移防孱陵,與孫桓部互為犄角,盯死武陵山東北出口。關羽若想北進與張飛會師,此處是必經之路。我要你像釘子一樣釘在那里,不許他出一兵一卒!”
“諾!”潘璋這才振奮些。
呂蒙最后看向陸遜,聲音疲憊卻堅定:“伯言,北線之事,由你全權負責,挑選使臣,擬定條款。務必……拖住曹丕。西線,夷陵、秭歸防務,亦由你統籌,張飛來了,我要他碰得頭破血流!”
“遜,定不辱命。”陸遜深深一揖。
議事將散,眾將行禮退出。呂蒙叫住陸遜。
空曠的議事廳內,只剩兩人。火盆的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墻壁上。
“伯言,”呂蒙的聲音很低,“你實話告訴某……我們,還來得及嗎?在劉備大軍壓境之前,在武陵之火燎原之前……我們真能贏回……那些民心嗎?”
陸遜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江陵城寂靜無聲,但這寂靜之下,涌動著多少暗流?
“都督,”他緩緩道,“遜不知能否完全贏回。但我知道,若不去爭,則必輸無疑。關羽……他給我們上了一課。戰爭,不止在沙場。從今日起,每一斗平價的鹽,每一畝減賦的田,每一樁公正判決的案,都是射向武陵山處關羽的箭。而時間……”
他收回目光,看向呂蒙:“時間站在盡快做出改變的一方。劉備給了我們壓力,也給了我們借口去推動變革。關鍵在于,我們改變的速度,能否快過關羽擴張的速度,能否快過劉備大軍推進的速度。”
呂蒙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良久,他平復喘息,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慘淡的笑:“某這身體……怕是看不到荊州真正安穩那天了。伯言,江東的未來,荊州的未來……拜托你了。”
陸遜躬身,久久未起。
當他走出都督府,夜風凜冽。他抬頭望向西方黑黢黢的群山方向,那里,一點他曾經不屑一顧的“星星之火”,正在以一種他不得不敬畏的方式燃燒著,并且即將點燃更大的干柴——劉備的復仇大軍。
而北方,曹丕的鷹隼也在俯瞰。
“關羽……”陸遜低聲自語,這個名字此刻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你究竟……變成了一個怎樣的對手啊。”
他不是在感嘆武勇,而是在警惕一種全新的、難以用傳統兵法框范的力量。那面繡著“為百姓服務”的血旗,仿佛正在這荊楚大地的夜風中,獵獵作響,宣告著一個更復雜、也更殘酷的爭霸時代,已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