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張飛軍前鋒船隊
長江在瞿塘峽段收束如咽喉,湍急的江水撞擊著兩岸黑黢黢的崖壁,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數十艘蒙沖戰船、走舸如離弦之箭順流東下,船頭破開白浪,桅桿上“漢”字大旗在峽谷疾風中獵獵作響。
最大的一艘樓船甲板上,張飛矗立如鐵塔。他未著全甲,只套了件敞懷的牛皮坎肩,露出筋肉虬結的胸膛,花白的須發被江風扯向腦后。他左手按在腰間丈八蛇矛的矛桿上,右手舉著一只牛皮水囊,仰頭痛飲,酒液順著胡須淌下。
“呸!這峽江的水汽,把酒都染淡了!”張飛抹了把嘴,將水囊擲給身旁的親衛隊長張達。他豹眼圓睜,望向東方漸亮的峽口,那里是巫縣的方向。“范疆!還有多遠到巫縣?”
副將范疆疾步上前,抱拳道:“都督,已過永安白帝城,前方二十里便是巫峽口。斥候舟回報,巫縣水寨有東吳旗幟,但守軍不多,約三五百人。”
“三五百?”張飛濃眉一挑,聲如炸雷,“陸遜小兒,就這點人馬也想攔俺老張?傳令!前軍十艘走舸加速,給老子沖垮他的水寨!陳式,你的拍竿船跟上,砸爛他們的寨門!”
水軍統領陳式是個精瘦的中年將領,聞言卻面露憂色。他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都督,陸遜用兵謹慎,巫縣乃三峽門戶,只駐三五百人……恐有蹊蹺。是否等吳班將軍的步卒從陸路抵達,再水陸夾擊?”
“等個鳥!”張飛一拳捶在船舷上,木屑飛濺,“大哥和軍師讓俺釘死陸遜主力!他現在縮在夷陵當烏龜,俺不打疼他,他肯出來?這三五百人,就是餌!俺偏要吞了這餌,再把釣魚的桿子撅折!”
他轉身,目光掃過甲板上肅立的眾將校,聲音壓低了,卻更顯森然:“你們都聽好了。這一仗,不只是奪城。俺二哥在武陵山里,一個人扛了東吳大半年!現在俺來了,就得打出氣勢,讓吳狗知道——漢軍回來了,荊州的天,該變回來了!”
他一把抓起丈八蛇矛,矛尖在晨光中泛起寒光:“前軍,沖寨!中軍隨俺壓上!留后軍五艘船封鎖江面,一只蒼蠅也不許放去夷陵報信!”
“諾!”眾將轟然應命。
戰鼓擂響,十艘輕捷的走舸如脫韁野馬,槳櫓齊搖,箭一般射向峽口。每艘船上二十名弩手伏在擋板后,弩箭已上弦,瞄準了遠處依稀可見的水寨木柵。
……
夷陵·東吳中軍大帳
陸遜并沒有在巫縣。
此刻,他站在夷陵城外一座臨江的山丘上,身披青色大氅,遠眺西方云霧繚繞的群山。身后十步處,朱然、潘璋、孫桓等將領肅立,更遠處,營寨連綿,旌旗如林,足有兩萬大軍。
“報——”一騎斥候飛馳上山,滾鞍下馬,“稟都督!蜀軍前鋒張飛部已出三峽,其水軍約五十艘戰船正猛攻巫縣水寨!陸路亦有步卒約萬人,由吳班統領,沿江北岸而來,距秭歸已不足三十里!”
潘璋聞言,臉上橫肉抽動,踏前一步:“都督!張飛這廝果然按捺不住!末將愿領五千精兵,馳援巫縣,定叫他有來無回!”
孫桓也拱手道:“伯言,巫縣水寨只有五百老弱,誘敵雖妙,但若真被張飛一擊即潰,反倒挫了我軍銳氣。不如讓末將率水軍出夷陵,順江而下,與巫縣守軍前后夾擊?”
陸遜沒有回頭。他伸手從親衛手中接過一根細長的竹杖,蹲下身,在泥地上劃了起來。眾人圍攏看去,只見他先畫了一條蜿蜒的曲線代表長江,又在巫縣、秭歸、夷陵三處點了點,最后在夷陵以西、長江北岸的一片區域,畫了一個圈。
“巫縣,餌已拋下。”陸遜用竹杖輕點那個圈,“張飛勇悍,必全力吞餌。他的戰船順流而下,勢不可擋。但我軍在巫縣水寨下游三里處,暗設了三條橫江鐵鎖,沉于水下五尺。”
朱然眼睛一亮:“鐵鎖攔江,蜀船沖勢受阻,必亂!”
“不止。”陸遜竹杖移動,在江北岸那片圈出的區域重重一戳,“此處,地名‘虎牙灘’。兩岸山崖陡峭,江面至此驟窄,水流最急處暗礁密布。張飛前鋒若破寨追擊,必入此灘。屆時——”他抬頭,目光掃過眾將,“潘璋將軍。”
“末將在!”
“你領三千弓弩手,伏于虎牙灘北岸崖頂。多備火箭、滾木礌石。待蜀軍船隊亂時,全力擊之。”
“得令!”
“孫桓將軍。”
“末將在!”
“你率本部水軍一百艘走舸、二十艘艨艟,藏于夷陵以西的‘蓮沱’灣岔。待張飛后軍進入虎牙灘,你順流而下,截斷其歸路。記住,你的任務不是殲滅,是切割——將蜀軍船隊斬為兩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顧。”
孫桓深吸一口氣:“末將明白!”
陸遜站起身,竹杖在掌心輕輕敲打:“張飛想速戰,我便給他一場‘速敗’。此戰要點有三:其一,巫縣守軍需敗得真切,且戰且退,將蜀軍引入虎牙灘;其二,潘璋部埋伏務必隱蔽,不到蜀軍全隊入灘,絕不可暴露;其三,孫桓水軍出擊時機要準,早了打草驚蛇,晚了錯失良機。”
他頓了頓,看向西方,聲音漸冷:“張翼德世之虎將,然其性急如火。火能焚敵,亦能焚己。我要借這把火,燒一燒蜀軍東出的氣焰。也讓建業那邊看看,陸伯言守的西線,固若金湯。”
眾將領命而去。陸遜獨自留在山丘上,江風卷起他的衣袍。他望著滔滔江水,低聲自語:“張飛來了……關羽,你在山中,又當如何落子?”
……
武陵山·酉水河谷,關岳的中軍帳
關岳沒有坐在主位。他站在一副用木炭繪制在巨大牛皮上的地圖前,背對著帳門。地圖細致地標出了武陵山脈的主要山峰、河谷、溪流,以及東吳在孱陵、作唐、零陽等地的駐軍位置。幾條新畫的紅色箭頭,從武陵山中心指向北方的孱陵、東方的零陵和桂陽。
帳內坐著七八個人:關平、周倉、趙累、馬良、劉啟、廖化,以及土家首領阿朵和一位新近投奔的蔣文。炭火盆燒得正旺,但無人覺得暖,氣氛凝重如鐵。
“剛接到的消息。”關岳轉過身,手里捏著一片細小的竹簡,“益州來的第二波斥候,穿越了陸遜的封鎖線。吾三弟張飛,已任前部都督,率水陸兩萬,前鋒抵達巫縣。大哥……漢中王的中軍,也已從江州出發。”
“嘩——”帳內一陣低低的騷動。關平猛地站起,虎目含淚:“父親!終于……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周倉更是咧開大嘴,想吼什么,卻哽住了,只是重重以拳捶胸。
馬良較冷靜,他捋須沉吟:“張將軍勇冠三軍,然陸遜非易與之輩。巫縣地勢險要,陸遜必有防備。君侯,我們是否該有所行動,策應張將軍?”
“不止策應。”關岳走到地圖前,用手指點了點武陵山北側,“陸遜的重兵在夷陵,防的是三弟。但他為了鎖死我們,在孱陵、作唐一線也布置了重兵,主將是徐盛。”他的手指移向東方,“而在零陵、桂陽,東吳統治根基最淺,駐軍不多,且以收稅征糧的郡兵為主,戰力不強。”
劉啟接口,聲音文雅卻清晰:“蔣文兄弟帶來的情報也印證了這一點。零陵太守郝普,乃被迫降吳,心念舊主。桂陽郡內,趙氏、樊氏等大族對東吳的礦稅、鹽稅極為不滿,私下多有怨言。而尋常百姓,苦于東吳軍將擄掠、徭役繁重,更是人心浮動。”
蔣文起身,向關岳和眾人躬身一禮,才道:“晚輩冒死穿山而來,親眼所見,荊南四郡,如千柴遍地。所缺者,唯一點星火耳。關將軍仁政之名,已在士庶間悄然流傳。若有一支義軍打出旗號,振臂一呼,響應者必眾。”
關岳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中每一張臉:“所以,我們的‘開花’、‘結果’,時機到了。但不是蠻干。”他手指重重點在地圖上兩個點,“零陵西北的洮陽,桂陽北部的便縣。此二城,駐軍皆不滿千,城墻不高,且城中皆有內應可恃。更重要的是,拿下它們,就等于在荊南腹地插進了兩顆釘子,東吳的糧賦重地便暴露在我們兵鋒之下,陸遜必得分兵來救,如此便可減輕三弟在西線的壓力。”
周倉迫不及待:“君侯!讓末將領兵去打洮陽!三千人,十天之內,定把城旗換上‘漢’字!”
關平卻更謹慎:“父親,我軍雖擴至四萬,然精銳老兵不足一半,新附民兵雖士氣高昂,卻未經大戰。若傾力攻一城,則山中根據地空虛。且徐盛在孱陵虎視眈眈,若趁虛來襲……”
“故而,此戰需精,需巧,更需快。”關岳走回炭火旁,伸手烤了烤,“不能用大軍強攻。關平、周倉。”
“末將在!”兩人齊聲應道。
“從無當飛軍老兵、各寨最精銳的獵手、民兵中,遴選三千人。要最能爬山、最能吃苦、最熟悉山林夜戰的。給你們五天時間,秘密集結于‘野狼谷’。”
“諾!”
“廖化。”
“末將在!”
“你領五百人,化整為零,分批潛往零陵、桂陽。任務有二:第一,聯絡蔣文提供的士族內應,核實情報,約定信號;第二,在百姓中散布消息——‘漢軍將至,只懲惡吏,不擾良民;分田減賦,鹽鐵歸公’。”
廖化抱拳:“末將領命!定讓消息如風,傳遍荊南。”
“趙累。”
“末將在!”老成持重的趙累起身。
“你總督山中防務。各寨民兵加倍巡哨,險要處多設陷阱烽燧。若徐盛來犯,不必硬拼,利用山勢層層阻擊,拖延時間即可。我們的根基在民心,山寨丟了可以再建,人心散了,便萬事皆休。”
“君侯放心,累必保山中無虞。”
關岳最后看向馬良和劉啟:“季常,文休。政務會照常運轉,鹽鐵生產、春耕播種不能停。尤其是新開的‘識字班’、‘訴苦會’,要加大力度。我們要讓山里的每一個人都明白,為何而戰——不僅是為我關羽,不僅是為大漢,更是為了他們自己碗里的飯、身上的衣、腳下的田!”
“謹遵君侯令!”眾人齊聲應和,眼中燃起火焰。
阿朵一直安靜聽著,此刻忽然開口,聲音清脆如山泉:“關將軍,我們土家人,山路就是大路。三千人的隊伍,走大路容易被發現。我知道三條獵道,可以繞過東吳所有哨卡,直插洮陽城外三十里的老林。我的族人,可以帶路。”
關岳深深看了她一眼,抱拳鄭重一禮:“如此,有勞阿朵首領。此戰若成,武陵山中的漢蠻百姓,永為兄弟,福禍同當!”
阿朵右手按胸,行了一個土家重禮:“將軍為我們殺吳狗、分鹽糧,就是我們自己人。帶路,份內事。”
帳外,天色漸暗,山風呼嘯。關岳掀開帳簾,望著暮色中蒼茫的群山,仿佛能聽到千里之外長江的濤聲,能看到巫縣即將燃起的戰火。
“三弟,大哥……荊州這盤棋,最關鍵的一子,我落了。”他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劍柄,那上面,刻著兩個小字——“為人民”。
(第28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