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夜,營地里篝火點點,如星河落地。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有的磨刀,有的修補皮甲,有的默默吃著最后一份干糧。
關岳提著馬燈,獨自巡視。他沒有穿那身顯眼的綠袍金甲,而是換上了普通校尉的皮甲,走在營帳間,幾乎沒人認出他。
第一堆篝火旁,幾個新附兵——都是襄樊之戰后投降的曹軍士兵——正圍著一個荊州老兵,聽他講故事。
“……那時君侯單刀赴會,就帶周倉將軍一人,駕一葉扁舟,直入東吳水寨!”老兵說得唾沫橫飛,“魯肅在船上擺宴,兩邊埋伏了五十刀斧手。君侯談笑自若,酒至半酣,忽然按住魯肅的手說:‘子敬,今日之宴,若有埋伏,我這青龍刀可就不認人了!’”
新附兵們聽得入神,一個年輕士兵問:“后來呢?”
“后來?”老兵嘿嘿一笑,“魯肅嚇得臉色發白,連忙撤了伏兵。君侯飲盡杯中酒,拂袖而去,東吳上下,無一人敢攔!”
關岳在陰影里聽著,嘴角微微揚起。這故事他聽關羽的記憶里也有,但細節夸張了不少。不過也好,英雄故事最能凝聚人心。
他繼續往前走。第二堆篝火旁,關平正在教士兵打綁腿。這個年輕的將軍蹲在地上,親手為一個瘦弱的新兵纏繞布條。
“要這樣,從腳踝往上,一層壓一層,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關平的聲音很耐心,“太緊了血脈不通,走不了遠路;太松了走幾步就散。云夢澤多沼澤,綁腿能防螞蟥、防蘆葦割傷,明白嗎?”
新兵用力點頭:“少將軍,俺記住了!”
關岳沒有打擾,悄悄繞過去。第三堆篝火旁,趙累正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沙土上畫符號。
“看好了,紅旗舉一次,搖鈴一下,是‘前方安全’;舉兩次,搖鈴兩下,是‘發現敵蹤但未暴露’;舉三次,搖鈴三下——”趙累的聲音嚴肅起來,“就是‘危急,速隱蔽’!都記牢了,明日行軍,錯一個信號,可能害死一營兄弟!”
十幾個傳令兵圍著他,眼睛瞪得老大,拼命記憶。
關岳靜靜看著,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這些士兵,這些將領,他們信任“關羽”,愿意跟著他赴湯蹈火。而他,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要帶著他們走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
“君侯。”趙累發現了陰影中的關岳,連忙起身行禮。
關岳走過去,傳令兵們紛紛跪倒。他擺擺手:“都起來,繼續學。”
他在趙累身邊蹲下,看著沙土上的符號:“都學會了?”
“差不多了。”趙累指著其中一個年輕士兵,“這小子最靈光,一遍就記住。”
那士兵不好意思地撓頭。
關岳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到了荊南,給你記一功。”
士兵激動得臉都紅了。
關岳起身,趙累跟在他身后。兩人走到營地邊緣,這里能看見遠處樊城的燈火,也能看見漢水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君侯,”趙累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末將今日才真正明白,您說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是什么意思。”
關岳轉頭看他。
“不是逃,是換一種活法。”趙累望著星空,“就像當年高祖敗走彭城,退守滎陽,最后還不是得了天下?我們現在去荊南,不是敗,是退到敵人最薄弱的地方,重新積蓄力量。”
關岳笑了:“你能這么想,很好。”
他也抬頭看天。三國的星空,和兩千年后的星空,并沒有什么不同。那些星辰冷眼旁觀著人間的廝殺、權謀、愛恨。但關岳知道,有些東西是星辰不懂的——比如百姓的力量,比如思想的火焰。
“等我們到了武陵,”關岳忽然說,“第一件事就是開倉放糧。讓荊南的百姓看看,誰才是真正為他們打仗的軍隊。”
趙累重重點頭。
三日后,當曹仁和徐晃終于察覺襄樊前線的荊州軍主力消失時,關岳的三萬大軍已乘著三千艘竹筏,悄然駛入云夢澤深處的蘆葦蕩。
三千艘竹筏如幽靈般滑行在蘆葦蕩中。每筏十人,一人撐桿,九人蹲坐,所有人都披著蘆葦編成的偽裝衣。月光被濃密的蘆葦遮擋,只有零星的光斑灑在水面上。
關岳站在第一筏的筏頭,手中舉著一面用桐油浸泡、打磨得極光滑的牛皮盾牌——這是他讓工匠趕制的“簡易望遠鏡”。盾牌凸面反射月光,能勉強看清三里外的動靜。
竹筏悄無聲息。只有撐桿入水、出水時輕微的嘩啦聲,以及蘆葦被撥開的沙沙聲。
“君侯,”撐桿的士兵壓低聲音,“已經連續劃了四個時辰,要不要歇歇?”
關岳舉起左手——這是“保持靜默”的手勢。士兵立刻閉嘴。
關岳將盾牌望遠鏡舉到眼前,緩慢掃視前方水域。云夢澤的夜并不寧靜,蛙鳴蟲叫此起彼伏,偶爾有魚躍出水面。但在這些自然聲響中,關岳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異樣——是槳櫓劃水的聲音,節奏整齊,不是漁夫隨意的劃動。
他調整角度,終于在水道拐彎處,看見了三艘船的輪廓。不是小漁船,是中型艨艟,船頭插著東吳的旗幟。
“東吳運糧隊。”關岳放下盾牌,對身后的傳令兵做了幾個手勢:右手豎起三指(敵船三艘),左手平推(保持距離),然后握拳(靜默)。
手勢通過人傳人的方式,迅速向后傳遞。三百艘竹筏如訓練有素的魚群,緩緩向右側蘆葦叢深處滑去。
周倉在第四筏上,看見信號,立刻示意士兵壓低身體。這個黑塔般的漢子此刻蜷縮在筏上,像一頭潛伏的熊。
蜀軍的竹筏一艘接一艘沒入蘆葦叢。蘆葦高達丈余,密不透風,是最好的掩護。士兵們屏住呼吸,聽著那三艘艨艟越來越近。
槳櫓聲、水浪聲、還有船上士兵的交談聲:
“……這趟跑完,該輪休了吧?”
“想得美!呂都督有令,荊州前線糧草不能斷,咱們這運糧隊,一個月都別想上岸!”
“他娘的,這云夢澤晚上瘴氣重,老子腿上又起疹子了……”
聲音漸行漸遠。關岳透過蘆葦縫隙,看見艨艟的燈籠光慢慢消失在另一條水道。
他長出一口氣,做了個“解除警戒”的手勢。
蜀軍士兵們這才放松下來,有人擦汗,有人喝水。關岳卻皺起眉頭——東吳的運糧隊能深入云夢澤到這里,說明他們對這片水域的掌控比想象中強。接下來的路,要更小心。
“繼續前進。”他低聲下令,“天亮前必須抵達第二個匯合點。”
蜀軍的竹筏再次啟動。這次速度更慢,每前進一段,關岳都要用盾牌望遠鏡觀察前方。
子時過半,前方水道忽然開闊,出現一片不大的湖泊。湖心有小島,島上隱約有火光——是烽火臺。
關岳舉起右手,所有竹筏再次靜止。
他仔細觀察。烽火臺上有兩個哨兵,一個靠在墻邊打盹,另一個在巡邏。臺子是用木頭搭建的,分兩層,上層瞭望,下層住人。旁邊拴著一條小船。
“元儉。”關岳回頭,對第二筏上的廖化做了個手勢:指指烽火臺,然后用手刀在頸前一劃。
廖化點頭,輕輕滑入水中。這個老將水性極好,像一條魚般無聲無息地游向小島。跟他一起下水的還有三個精銳,都是荊州水軍出身。
關岳盯著他們。四人游到島邊,廖化先上,貓腰靠近烽火臺。巡邏的哨兵正好轉身,廖化如獵豹般撲上,左手捂嘴,右手短刀一抹——哨兵軟軟倒下。打盹的那個驚醒,剛要喊,另外三人已經沖上,一人捂嘴,兩人扭臂,瞬間制服。
整個過程不到二十息,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廖化在烽火臺上舉起火把,畫了個圈——這是“安全”的信號。
關岳這才示意竹筏繼續前進。經過小島時,他看見廖化已經把兩個哨兵捆好、堵嘴,扔在下層。烽火臺上的火把被換成了一盞小燈——從遠處看,就像哨兵在正常值守。
“干得漂亮。”關岳對游回來的廖化低聲說。
廖化爬上竹筏,抹了把臉上的水:“君侯,這種烽火臺,前面至少還有三處。東吳在云夢澤布了防線。”
“意料之中。”關岳看著地圖,“但我們不走主水道,走支流。”
他指向湖泊西側一條幾乎被蘆葦完全覆蓋的狹窄水道:“那里地圖上沒有標注,是前日抓到的漁夫說的。水流急,但能通到酉水。”
“漁夫可靠嗎?”廖化問。
“我給了他十斤鹽,夠他全家吃一年。”關岳說,“而且我告訴他,我們去荊南,是打東吳,分田地。他恨不得親自給我們帶路。”
廖化若有所思:“君侯,您這一路,見了漁夫給鹽,見了樵夫給布,見了農夫給糧……這些百姓,真的會幫我們嗎?”
關岳看著黑暗中搖曳的蘆葦,忽然想起《論持久戰》里的一句話。他輕聲念出來,像是在回答廖化,也像是在告訴自己:
“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百姓之中。”
廖化沒完全聽懂,但他看見君侯眼中那種篤定的光,便不再多問。
“君侯神機妙算!”廖化抹著臉上的泥水笑道。
關岳卻面色凝重:“這只是開始。呂蒙丟了我們的蹤跡,必定會派快船沿酉水搜索。傳令各軍,務必趕在明天亮前登岸。
“諾”
竹筏隊轉向西側水道。這里果然狹窄,最寬處不過兩丈,蘆葦幾乎擦著人臉。士兵們不得不趴下,用刀砍開蘆葦才能前進。
但好處是,這里絕對隱蔽。
關岳躺在筏上,望著從蘆葦縫隙中漏下的星光,北斗七星的位置正指引著西南方向。根據現代地理知識,云夢澤西側的武陵山脈橫亙數百里,是天然的屏障。但這片山地也隱藏著更大的兇險——五溪蠻的十二個部落散居其間,他們對漢人政權向來“順則服,逆則叛”。
竹筏在蘆葦叢中艱難穿行。遠處,東方天際漸漸泛白。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而在武陵的群山深處,一場改變三國格局的變革,正在悄然孕育。
關岳閉上眼睛,在顛簸的竹筏上,沉沉睡去。
夢里,他看見赤色的旗幟,在荊南的山巔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