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周家那喜慶的紅綢襯得好似浸了血。
宋檸一身素白長裙,站在那貼滿了喜字的新房內,一邊不住地咳嗽著,一邊將桌上的龍鳳燭掃落在地,換上了一對祭祀用的白蠟燭。
單薄的身軀隨著咳嗽劇烈顫抖著,如同寒風中被灑落的紙錢。
她病了。
病了很久了。
連京中最好的大夫都說,她活不過開春。
只是這件事,周硯不知道。
那會兒,他正陪著她的長姐宋思瑤,飲酒賞花,談天說地。
說來,也是可笑。
她與周硯,自幼相識,在她娘親死后的十數年里,是周硯陪著她,一步步熬過了那段最黑暗、最無助的日子。
他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他知道她娘親其實是被宋思瑤的娘親活活氣死的。
也知道她爹爹偏心,不管她與宋思瑤因何事起了矛盾,最終受罰的人都只會是她。
每每看著她因受家法而渾身是傷,周硯都會紅著眼發誓,等到了年紀就將她娶進門,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他甚至會提著劍去找她爹爹對峙,警告她爹,她是他的未婚妻,誰若再敢傷她,他定以命相搏!
那一日,少年眼尾猩紅的模樣如同熾熱的烙鐵,在宋檸的心上印下了永世都消不去的印記。
所以……
宋檸怎么都想不明白,周硯今日,為何會娶宋思瑤為平妻。
大抵是她咳嗽的聲音實在太響,床上昏睡的二人也在這時悠悠轉醒。
見到宋檸,宋思瑤驚得立刻裹緊了身上的被子,嗔怒道:“宋檸,你怎么能擅闖我的新房?來人!快來人!”
“不必白費力氣了。”宋檸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有氣無力的聲音泛著低啞,“這府中上下,皆被我下了藥,今晚,沒人會來打擾我們。”
聽到這話,宋思瑤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四肢竟是癱軟無力,心中驚駭,忙看向周硯。
卻見,周硯強撐著身子坐起,一雙好看的眉頭微微擰著,看向宋檸的眼里,滿是冷漠,“宋檸,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身艷紅的喜袍,將周硯俊俏的五官襯得愈發棱角分明。
恍惚間,宋檸仿佛看到了十八歲的周硯,也是這般紅衣墨發,意氣風發地將她迎進了門。
只是,十八歲的周硯不會用這樣冷漠的眼神看她,更不會連名帶姓地喚她:宋檸。
情深似海,終究難敵物是人非。
宋檸很快就從回憶里抽離了出來,沒有回答周硯的話,只是看著那跳動的燭火,淺淺問道:“周硯,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硯的眉眼越發冷了。
他當然記得!
一年前的那個雪日,乾兒小小的身體被人從湖里撈上來,濕漉漉的,腫脹,發白,幾乎與那漫天的大雪融為了一體……
今日,是乾兒的忌日。
“你選擇今日,迎娶一個害死他的人進門,周硯,你想讓乾兒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嗎?!”
凄厲的質問,幾欲泣血。
周硯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還未開口,就聽著身旁的宋思瑤急急出聲:“我說過很多次了,是乾兒自己貪玩,失足落水的!與我無關!當時不少人都看見了!更何況就連肅王殿下都證實了此事與我無關,妹妹為何硬要將這罪名硬扣在我頭上?!”
“啪!”
宋檸忍無可忍,揚手狠狠一巴掌落在了宋思瑤的臉上,那雙被恨意侵蝕的瞳孔劇烈顫抖著,“肅王是你義兄,目擊者是你的丫鬟,你當然可以脫罪!”
說話間,眼淚已然洶涌,“從小到大,你什么都要跟我搶,大到我住的院子,小到一塊糕點,只要是我的,只要我喜歡,你統統都不放過!你見不得我高興,所以你就殺了我的乾兒!”
“你明知那日我會去拜祭我娘,便故意支開了乾兒的奶娘,然后將他丟進了湖里!宋思瑤!乾兒他才一歲!他那么小一個,連路都還走不穩,你怎么能忍心將他淹死在湖里!”
多冷啊!
那樣大的雪,她的乾兒渾身都濕透了,該多冷啊!
宋思瑤被宋檸那一臉的猙獰嚇到了,一時間不敢說話。
可周硯冰冷的聲音,卻陡然響起,“所以,那日你為何非要去祭拜你娘?”
宋檸猛然一愣。
就見周硯那雙眸子泛了紅,竟是同當初找她爹對峙時一模一樣。
“你娘死了多少年,我便陪了你多少年!為了你,我不惜頂撞長輩,絕食了整整五日才終于令得我娘松口,同意你進門!成婚后,我更是將你捧在了掌心里!怕你掉一滴淚,怕你受一絲風!你藥苦,我尋遍全城找蜜餞;你夜驚,我寸步不離握著你的手到天明!我總以為時日久了,你總會看見活人。可我錯了!在你心里,死人永遠比活人重要。連我們的骨肉,都比不上墳前的一把枯草!”
“是你害死了乾兒!”
那一聲憤怒至極的嘶吼,令得宋檸呆愣在原地。
她看著周硯眼底洶涌的恨意,終于明白,周硯為什么要娶宋思瑤。
因為,他恨她。
他不恨宋思瑤心狠手辣害死乾兒,卻恨她在娘親忌日那天去祭拜,恨她將乾兒留給了奶娘,恨她沒有無時無刻陪著她的乾兒!
所以,他便將那個她最厭惡,最憎恨的人娶進了門,妄圖讓她后半生都不得安樂!
他果然,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呵。”
一聲嗤笑,竟是撕心裂肺。
只是可惜啊……
她不會有后半生了。
而他們,也不會有。
宋檸伸手,端起一支蠟燭,任由那燭淚滴落在手背上也絲毫不覺得疼。
“周硯,你說的對。那日,我不該去祭拜我娘的。”
如若一早就知道乾兒會死在宋思瑤的手里,那,她定會守著她的乾兒,寸步不離!
是她錯了。
她輕輕說著,眼睜睜看著手中的燭火一點一點纏上了紅綢,“所以,我們都該去地府,給乾兒賠罪!”
“宋檸!你瘋了!”
宋思瑤一聲驚呼,掙扎著便要下床,卻連站都站不穩便撲摔在了地上。
周硯亦是踉蹌著沖到門邊,卻發現門窗早就已經被上了鎖。
耳邊,傳來宋檸輕輕的笑聲,“你逃不出去的。周硯,開心嗎?我們快見到乾兒了。”
她沒有看好乾兒,她該死。
可他竟將害死乾兒的人娶進門,他更該死!
火,越燒越旺。
在宋思瑤凄厲的慘叫聲中,周硯撲到了宋檸的面前,死死掐住了宋檸的脖子,滿目猙獰,“宋檸!我周硯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與你扯上了關系!你跟你那個早死的娘一樣,都是禍害!你就該爛在泥里,就該不得好死!”
周硯的恨,如同身后越來越旺的火,熾熱、暴烈,恨不得要將她吞噬。
宋檸卻只是笑著,“沒關系的周硯,我們會一起下地獄。”
一根橫梁落下,恰好砸在了周硯的背上。
宋檸隨著周硯一起倒地,鮮血瞬時模糊了一切。
宋檸不自覺地便哼起了娘親曾經教給她的童謠的:
“螢火蟲,夜夜紅,
公公挑擔賣胡蔥,
婆婆養蠶搖絲筒,
兒子讀書做郎中,
新婦織布做裁縫……”
曾經,她哼著它哄乾兒入睡,眼下,她哼著它去找她的乾兒,真好。
只是恍惚間,她卻好似看到了一道身影,正不顧一切地沖進火海,朝她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