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眾人聞聲看去,只見一位灰袍僧人自人群中行出。
瞧上去,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目如畫,膚白似玉,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眸光清透沉靜,竟有種超越年紀的從容氣度。
縱是簡單衲衣,也難掩其俊逸出塵之姿。
正是法華寺的得道高僧,慧明禪師。
宋檸心下暗忖,慧明禪師的這番話,分明是對著她說的,可究竟是何用意?
是讓她實話實說?
她心懷忐忑,抬眸對上慧明的雙眼,企圖看出些什么來,可那雙鳳眼清湛明澈,不見絲毫波瀾,唯有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淺淺淡淡,卻讓宋檸怦然緊懸的心莫名安定了些許。
她大概,猜出慧明話語中的深意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太子跪了下來,“臣女有錯,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見她如此,太子眉尾微挑,眸底掠過一絲精光,“哦?說說看。”
宋檸心緒稍穩,這才開口,“今日一早,周夫人匆匆尋到臣女,說周大人正在家祠中鞭笞周硯公子。臣女聞訊心急,便趕往周家探望。離開后心中難安,才轉至法華寺,想為周硯公子祈福。”
她微微一頓,聲音低了些:“只因怕惹人閑話,才謊稱為父親而來。是臣女思慮不周,請殿下責罰。”
太子聽罷,唇角勾起一抹涼薄弧度:“你的意思,馬車里的血腥氣是周硯的?”
“不,”宋檸忽然抬眸,“那血腥氣,應該是臣女的。”
話音落下,殿內倏然一靜。
她輕輕抿唇,繼續道:“昨日臣女與長姐起了爭執,觸怒父親,亦受了家法。今早從周家出來后便覺后背疼痛難忍,想來是匆匆趕往周家時牽扯到了傷口,殿下若不信,可遣人驗看。”
說罷,她伏低身子,姿態恭順,卻不顯卑微。
今早周夫人來尋她的事,太子只需稍稍一查便能知曉,至于她后背的傷,更是‘鐵證如山’,這一關,應當能過。
太子并未立即開口,就這么靜靜地盯著她。
殿內檀香裊裊,僧眾垂目默立,孟知衡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而一旁的慧明禪師依然神色平和,仿佛周遭一切紛擾皆與他無關。
良久,太子才緩緩道:“知衡,你以為如何?”
孟知衡執禮溫聲:“舍妹既有傷在身,不宜久留。不如由微臣護送她回府。”
太子打量他片刻,終是頷首:“也好。”
一場風波,就此暫歇。
宋檸坐在國公府的馬車里,整個背脊都繃得筆直。
孟知衡的目光落在宋檸沉靜的側臉上,終是溫聲開口:“這些年,你在宋家……過得可還順心?”
話問得尋常,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宋檸眼睫微微一動,視線仍望著車窗外流轉的街景。“勞世子掛心,一切都好。”
她答得平緩,聽不出情緒。
一切都好?
孟知衡心中輕嘆。
他看著宋檸始終挺直的背脊,分明是在隱忍著傷痛。
聽聞周硯與她是有婚約的,可接連兩人都在家中受了家法,莫非是這婚約出了什么問題?
孟知衡換了個方式,聲音依舊柔和,“宋大人治家嚴謹,對你可還寬和?若有難處,不必全藏在心里。”
宋檸這才轉過臉來,清凌凌的眸子望向他。
眼前人眉目溫雅,氣度沉靜,眉宇間盡是溫柔,倒好似是真的關心她。
可前世,直到她死,都不曾得到國公府的半句關懷,又叫她如何相信,眼下的關心是真的?
更何況,國公府是太子一黨。
所以此刻,孟知衡對她的溫柔關懷,在她眼里,也不過是攻心之策罷了。
是以,她淺淺一笑,禮貌卻疏離,“父親教導,是為子女之福。世子今日相助,宋檸感念于心。”
旁的話,卻是再多一句都不肯了。
她不信他。
孟知衡清晰地接收到了這個訊息。
國公府與她疏遠多年是事實,此刻他再多關切之言,落在她耳中,恐怕也難免有探尋虛實的嫌疑。
倒也不怪她如此抗拒。
他不再追問,車內再度陷入沉默,唯有衣料偶爾摩擦的窸窣聲。
直到馬車穩穩停在宋府側門之前。
宋檸起身,預備下車。
孟知衡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比方才更沉靜幾分,“今日之言,并非客套。日后若真遇棘手之事,不妨遣人遞個信到國公府。”
宋檸腳步頓了頓,回身,規規矩矩地朝他欠身行了一禮。
陽光透過車簾,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她始終沒有接那句話,亦未抬眼看他,只是輕聲道:“世子留步。”
而后,下了車,步調平穩地走向那扇熟悉的府門,一次也未回頭。
孟知衡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她那抹纖細的背影,終是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車簾,低聲吩咐車夫,“回府吧!”
而另一邊,宋檸前腳剛踏進府門,后腳便有仆婦垂首來傳:“二小姐,老爺請您去書房。”
她神色未變,只輕輕頷首,隨人穿過熟悉的回廊。
書房內,宋振林端坐案后,面色沉肅,手邊一盞茶正裊裊散著白氣。
“父親。”宋檸斂衽行禮。
宋振林陰沉的目光在她臉上審視片刻,方才沉沉開口:“一大早就去周家,動靜倒是不小。”
“女兒知錯。”宋檸垂眸,聲音輕柔,“只是今日周夫人尋來,女兒實在……”
“周家的事,自有周家人管。”宋振林打斷她,語氣聽不出喜怒,“你尚未過門,如此奔走,恐落人話柄。”
宋檸靜默一瞬,抬起眼來,語氣格外平靜,“父親,女兒想與周家解除婚約。”
聞言,宋振林臉色一沉,“怎么?是周家那老匹夫說了什么?”
他自知自己官職地位都配不上周家,想來定是那周家人在宋檸面前胡言亂語了什么,才讓她起了退婚的心思。
卻不想,宋檸緩緩搖頭,“是女兒不想嫁給周硯了。”
話音未落,宋振林已一掌拍在案上,茶盞震得當啷作響:“放肆!周家乃清流門第,周硯亦是嫡子,何處配不上你?簡直不識好歹!”
怒斥聲在書房內回蕩。
宋檸背上的傷處隱隱作痛,她卻將腰脊挺得更直,面上仍是一片沉靜。
待宋振林氣息稍平,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方才,是孟知衡送女兒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