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過后,汴京城的暑氣徹底消散,早晚間已帶了明顯的涼意。
頤壽堂內,蘇清歡早已未雨綢繆,為老人們換上了厚實的被褥,膳食中也增添了更多溫補的食材。
然而,季節交替,終究是老人疾病的高發期。
最先病倒的是年事最高的秦姑姑。
一場秋風過后,她便發起低燒,咳嗽雖不似梅雨季那般劇烈,卻纏綿不去,精神也萎靡了許多。
緊接著,李老丈也因夜間起身著了涼,出現了風寒癥狀。
蘇清歡不敢怠慢,立刻請了保和堂的胡郎中來診視。
胡郎中開了方子,叮囑好生將養。
然而,藥吃了兩三日,秦姑姑的病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添了胸悶氣短的癥候。
這下,連一向鎮定的蘇清歡也有些慌了神。
她深知老人病情變化快,絲毫耽擱不得。
她一邊加派人手輪流看護,一邊心急如焚地思索對策。
難道胡郎中的方子不對癥?
可胡郎中已是汴京有名的良醫了。
就在她猶豫是否要另請高明時,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奶……奶奶,奴婢或許……或許有個法子?!?/p>
蘇清歡回頭,見是負責照料秦姑姑的看護之一,名叫蕓娘。
蕓娘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原是家生奴,性子沉靜,做事細致。
蘇清歡觀察了她一段時日,覺得是個可造之材,便讓她跟著略通醫理的看護學習,平日也讓她幫忙記錄些老人們的身體情況。
“什么法子?你說?!?/p>
蘇清歡此刻也顧不得許多,鼓勵道。
蕓娘絞著手指,低聲道:“奴婢……奴婢祖上原是鈴醫,懂得些土方子。
奴婢觀察秦姑姑這幾日,舌苔白膩,脈象濡滑,不似單純風寒,倒像是體內素有濕氣,又被外邪引動,郁而化熱,阻滯了氣機。
胡郎中的方子偏于疏風散寒,或許……或許未能完全對癥。”
蘇清歡聞言,心中一動。
她并非醫者,但蕓娘所說與秦姑姑痰多、胸悶、低熱不退的癥狀頗為吻合。
她想起現代醫學也講究辨證施治,同病異治。
“你可有把握?”
蘇清歡盯著蕓娘問道。啟用一個未經正式認證的“土方”,風險極大。
蕓娘臉色一白,連忙跪下:“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只是見秦姑姑難受,心中不忍。
奴婢記得祖父曾用‘三仁湯’加減,治療過類似癥狀,效果尚可。
但……但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擅專!”
正在這時,得到消息的陸景明也趕了過來。
聽聞蕓娘之言,他眉頭緊鎖,第一反應便是反對:“胡鬧!胡郎中的方子豈是兒戲?一個奴婢懂得什么?若用錯了藥,誰來擔這個干系?”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
蘇清歡內心掙扎萬分。
一邊是名醫的權威和可能的風險,一邊是蕓娘言之鑿鑿的分析和秦姑姑日益加重的病情。
她深吸一口氣,扶起蕓娘,對陸景明道:“蕓娘平日細心,所言并非全無道理。秦姑姑病情加重,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她轉向蕓娘,“你將‘三仁湯’的方子寫出來,再把你的辨證依據細細說與我聽?!?/p>
蕓娘連忙應下,取來紙筆,顫抖著寫下方子——杏仁、白蔻仁、薏苡仁為主,輔以半夏、厚樸、通草等。
她又詳細解釋了為何判斷為濕溫初起,氣機不暢。
蘇清歡雖不懂醫理,但見其分析有條不紊,方子也并非什么虎狼之藥,心中天平漸漸傾斜。
她決定賭一把。
“去,按蕓娘的方子抓一劑藥來?!?/p>
蘇清歡下令,又對陸景明道,“此事我一人承擔。若有不測,我自去開封府領罪?!?/p>
陸景明看著她決絕的眼神,到了嘴邊的反對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煩躁地踱了兩步,最終沉聲道:“……我去盯著抓藥,確保藥材無誤?!?/p>
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支持和讓步。
藥很快抓來,煎好。
蘇清歡親自喂秦姑姑服下。
整個過程,她的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這一夜,她幾乎未曾合眼,守在秦姑姑床邊,密切觀察著她的反應。
令人驚喜的是,次日清晨,秦姑姑的低熱竟退了下去,咳嗽也減輕了些,雖仍虛弱,但精神明顯好轉,甚至能勉強喝下小半碗米粥了!
消息傳開,整個頤壽堂都松了口氣。蕓娘更是激動得眼圈發紅。
陸景明再次來到頤壽堂時,聽聞此訊,神色復雜地看了蘇清歡許久,最終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倒是膽大?!?/p>
語氣中卻少了幾分責備,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然而,此事并未就此結束。
不知怎的,消息傳到了胡郎中耳中。
這位老醫者頗為不悅,認為“頤壽堂”輕信奴仆,質疑他的醫術,有損他的名聲,竟派人傳來口信,言語間頗有不再往來之意。
蘇清歡心中無奈,卻也無法。
她知道,在這個時代,挑戰權威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但經此一事,她也更加認識到頤壽堂需要建立自己更可靠的醫療支持體系。
她開始更加系統地培訓蕓娘等有潛力的看護,整理常見的老年病護理知識和應急處理方法,甚至萌生了將來若能壯大,聘請一位坐堂醫師的念頭。
秋意漸濃,庭中銀杏葉開始泛黃。
蘇清歡站在廊下,看著逐漸康復的秦姑姑在李老丈的攙扶下慢慢散步,心中感慨。
創業維艱,守成不易,每一步都充滿未知與挑戰。
但看到老人們臉上安詳的神情,感受到身邊人若有若無的支持,她又覺得,這一切的辛苦與冒險,都是值得的。
前路漫漫,醫道之爭只是其中一坎。
而她蘇清歡,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披荊斬棘,砥礪前行。
秋分過后,晝夜均而寒暑平。
汴京城的白日依舊帶著暖意,夜晚卻需添衣加被了。
頤壽堂的清晨是在一陣細微的響動中開始的。
天光未大亮,負責漿洗的婆子們便已抬著木盆,窸窸窣窣地聚集在后院井邊,趁著井水尚帶一絲地溫,開始搓洗老人們的衣物。
交談聲壓得低低的,混著水聲和偶爾的棒槌聲,成了院落蘇醒的前奏。
蘇清歡起身時,張廚娘已在廚房里忙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