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廚娘正將那些表面結了一層雪白糖霜、軟糯晶瑩的柿餅分裝在小碟里,準備給各位老人送去。
蘇清歡正站在廊下,與陳老東家說著什么,側臉在秋日暖陽下顯得柔和而專注。
她似乎察覺到目光,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門口的陸景明,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陸景明看著她平靜的目光,心中因方才那些污言穢語而生的郁氣,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
他走過去,語氣盡量自然地問道:“柿餅做好了?”
“嗯,正要給各位送去嘗嘗。”
蘇清歡回道,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覺到他情緒有些異樣,但并未多問。
陸景明“嗯”了一聲,順手從張廚娘手中的托盤里拿起一塊柿餅,放入口中。
軟糯的果肉在舌尖化開,甜而不膩,帶著陽光的味道。
“味道不錯?!?/p>
他評價道,目光卻落在蘇清歡身上。
蘇清歡淺淺一笑,那笑意雖淡,卻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陸景明心底漾開圈圈漣漪。
他忽然覺得,被那些狐朋狗友嘲諷“栽在了女人身上”。
似乎……也并不全是壞事。
至少,他栽進的這個地方,有煙火氣,有人情味,有實實在在的成就,還有……一個讓他心甘情愿想要靠近和守護的人。
只是這話,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那點剛剛萌芽的心思,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
如同這秋日里悄然凝結的柿霜,細膩,甜美,卻又不堪觸碰。
秋雨綿綿的午后,蘇家派來的青綢小轎停在了陸家門口。
來的是蘇夫人身邊得力的趙嬤嬤。
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褙子,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二姑娘,夫人惦記著您呢。
說您出嫁這些時日,家里姊妹都想得緊,特讓老奴來接您回去聚聚。
正巧今兒大爺、大姑娘、三姑娘都在?!?/p>
蘇清歡正在核對頤壽堂九月的賬目,聞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自打頤壽堂在汴京城有了些名聲,蘇家這是坐不住了。
“有勞嬤嬤跑一趟?!?/p>
她合上賬冊,神色平靜,“只是我這邊還有些瑣事要安排,可否容我稍作收拾?”
“自然自然?!?/p>
趙嬤嬤嘴上應著,眼睛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廳堂。
雖不奢華,但處處透著精心打理過的整潔。
多寶閣上擺著幾件別致的瓷器,窗下供著一盆開得正好的菊花,空氣里有淡淡的檀香混著藥香。
她還真沒想到,這庶出的二姑娘,倒真把個沒落門戶撐起來了。
約莫兩刻鐘后,蘇清歡換了身鵝黃色纏枝紋褙子,搭著素色羅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子,由春桃扶著出了門。
臨行前,她低聲囑咐蕓娘:“若少爺回來問起,就說我回蘇家一趟,晚膳前必回?!?/p>
轎子晃晃悠悠穿過汴京街巷。
秋雨敲在轎頂,發出細密的聲響。
蘇清歡閉目養神,心中卻清明如鏡。
這場“家宴”,怕是不簡單。
畢竟是官宦人家,蘇府比起陸家,內里沒那么奢侈,可外看自是氣派許多。
規矩也多。
三進五間的大宅,門前石獅威嚴,門楣上懸著“進士及第”的匾額。
那是蘇清歡父親蘇文翰二十年前的榮光。
轎子從側門進,繞過影壁,停在二門處。
早有小丫鬟撐著傘候著,一見蘇清歡便脆生生道:“二姑娘來了!夫人和姑娘們都在花廳呢。”
花廳里暖意融融,炭盆燒得正旺。
蘇夫人坐在上首的羅漢床上,身穿絳紫色萬字紋褙子,頭戴赤金頭面,端莊里透著精明。
下首坐著未出嫁的嫡姐蘇清婉、嫡妹蘇清柔,還有那位甚少露面的嫡長兄蘇明軒。
“女兒給母親請安?!?/p>
蘇清歡依禮下拜。
蘇夫人虛扶一把,笑道:“快起來,自家人不必多禮?!?/p>
待蘇清歡起身,她又細細打量一番,“瘦了些,可是陸家事務繁忙?”
“勞母親掛心,一切都好。”
蘇清婉接過話頭,聲音溫婉如常,眼底卻藏著審視:“聽說妹妹那頤壽堂辦得有聲有色,連永昌伯府都知道了?真是想不到,妹妹還有這等本事?!?/p>
這話聽著是夸,實則暗指她拋頭露面有失體統。
蘇清歡只淡淡一笑:“不過是幫著照看幾位老人家,談不上什么本事。倒是姐姐如今協理中饋,才是真正的能干?!?/p>
蘇清柔年紀最小,性子也最藏不住,湊過來拉著蘇清歡的手:“大姐姐,聽說你那兒收了個宮里出來的秦姑姑?她可會講宮里的事?”
“柔兒!”
蘇夫人輕斥一聲,轉而對蘇清歡道,“你妹妹年紀小,口無遮攔。
不過……那秦姑姑,當真與永昌伯夫人有舊?”
來了。
蘇清歡心中冷笑,面上依舊恭順:“秦姑姑確是在宮中侍奉過,但如今年事已高,只圖個清靜養老。
永昌伯府那邊,也是因著舊日情分偶爾關照,談不上深交?!?/p>
“那也是難得的機緣?!?/p>
蘇夫人抿了口茶,狀似不經意,“說起來,你表哥前幾日來請安,還問起你呢。”
表哥?
蘇清歡腦中迅速搜索記憶。
蘇夫人的娘家侄兒,陳家大公子陳文柏。
原主待字閨中時,這位表兄確是對她頗為照顧,常送些詩詞、小玩意兒。
嫡母當時還半開玩笑地說過“親上加親”的話。
只是后來蘇文翰為了攀附陸家那點殘存的官場關系,又或是家里人看她不順眼,硬是把她嫁了過去。
“文柏那孩子,心實?!?/p>
蘇夫人嘆息一聲,“聽說你嫁了人,悶了好些時日。前兒來還說,若早知道……唉,都是緣分不夠?!?/p>
花廳里霎時靜了靜。
蘇清婉垂眸玩著帕子,蘇清柔眨巴著眼睛,蘇明軒則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門外丫鬟通傳:“老爺到——”
蘇文翰邁步進來,五十上下的年紀,面容清癯,蓄著短須,一身藏青色直裰,文人氣質里透著官場浸淫出的謹慎。
他目光掃過蘇清歡,微微頷首:“回來了?!?/p>
“父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