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郎中說,你是思慮過甚,勞心勞力,又兼內火郁結,才病得這般重?!?/p>
蘇清歡斟酌著開口,語氣盡量自然,“頤壽堂的事務,如今已理順許多,銀錢雖不寬裕,但支撐到年關無虞。
你……不必過于憂心。”
她避開了那最關鍵的“內火郁結”的緣由,只挑了他能接受的部分來說。
陸景明聞言,握著被角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哪里是為了頤壽堂憂心至此?
他是為了眼前這個人!
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他只能悶悶地又“嗯”了一聲。
蘇清歡見他依舊不肯多言,也不勉強。
她起身,將溫著的參雞湯端到他面前:“把湯喝了吧,張廚娘特意為你熬的,補補元氣?!?/p>
陸景明看著她遞到面前的湯碗,和她那截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的、端著碗的纖細手腕,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他伸出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
那瞬間的接觸,溫涼細膩,卻像帶著細微的電流,讓兩人都微微一顫。
陸景明像被燙到般迅速接過碗,埋頭喝湯,不敢再看她。
蘇清歡也收回手,指尖那殘留的觸感讓她心頭微亂。
她看著他低頭喝湯時,那濃密睫毛投下的陰影和略顯脆弱的脖頸。
一種陌生的、帶著憐惜的情緒悄然滋生。
也許……孫衙內說的,并非全無道理?
他這般別扭的性子,若她始終不給出絲毫回應,是否真會將他越推越遠,甚至郁結于心?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絲慌亂,卻又隱隱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陸景明喝完湯,將空碗遞還給她,依舊低垂著眼眸,聲音沙啞地道了聲:“多謝?!?/p>
蘇清歡接過碗,看著他重新躺下,背對著她,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終什么也沒說,輕輕退出了房間。
只是,在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她回頭望了一眼那蜷縮在錦被中的背影,心中已有了決斷。
她不是忸怩作態之人,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心,也隱約明白了他的癥結。
那么,一味地等待和被動,并非她的風格。
只是,該如何邁出那一步,還需要合適的時機和方式。
窗外,不知誰家孩童在放爆竹,傳來幾聲清脆的炸響,預示著年關將近。
病榻上的陸景明聽著那遠遠傳來的熱鬧,感受著體內尚未完全褪去的虛弱和心中那份難以排解的渴盼。
只覺得這個冬天,格外的漫長。
而蘇清歡,在走出他的院落時,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陽光刺得她微微瞇起了眼。
心防一旦有了裂縫,溫暖的春光,便總能找到機會,悄然滲入。
這病中的朝夕相對,那無意的指尖相觸。
或許,正是融化最后那點堅冰的開始。
臘月二十八,年關的氣息愈發濃重。
陸景明的病已大好,只是臉色仍有些蒼白,身形也比往日清減了幾分。
王氏心疼兒子,定要他留在主宅好生將養到年后,不準他再去頤壽堂操勞。
是夜,主宅各處懸掛起了喜慶的燈籠,暈染出一片溫暖的橘光。
陸景明獨自坐在書房窗邊,望著窗外幽深的夜色,心中卻無半分年節將至的喜悅,只覺空落落的。
習慣了頤壽堂的煙火人氣,這主宅的寂靜便顯得格外難熬。
尤其是,少了她忙碌的身影和清泠的嗓音。
房門被輕輕叩響。
“進?!?/p>
陸景明以為是送安神湯的丫鬟,并未回頭。
門扉輕啟,帶來一絲微涼的夜風,還有一縷熟悉的、清冽的淡香。
陸景明身形微僵,驀然回首。
只見蘇清歡端著一只托盤站在門口,托盤上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她穿著一身杏子紅的家常襦裙,外罩著兔毛滾邊的棉比甲。
烏發松松挽起,卸去了平日打理事務時的利落。
在暖融的燈光下,竟透出幾分罕見的溫婉與柔媚。
“母親吩咐廚房做了湯圓,寓意團團圓圓?!?/p>
蘇清歡走進來,將托盤放在書案上,聲音平和,“見你書房燈還亮著,便給你送一碗來?!?/p>
陸景明怔怔地看著她,一時忘了反應。
這幾日他刻意避著她,一是病中尷尬,二是心結未解,不知該如何面對。
此刻她驟然出現,在這靜謐的夜晚,帶著一身暖意和那碗象征團圓的湯圓,讓他心頭猛地一撞,一股熱流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
“……有勞?!?/p>
他聲音有些干澀,目光卻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蘇清歡將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則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
她指尖輕輕劃過光滑的托盤邊緣,似是不經意地開口:“頤壽堂那邊,蕓娘她們將老人們照顧得很好,年節事宜也已安排妥當,你無需掛心?!?/p>
“嗯?!?/p>
陸景明低低應了一聲,拿起湯匙,舀起一顆白胖的湯圓,卻并未送入口中。
書房內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爆竹聲。
氣氛微妙而粘稠。
蘇清歡抬起眼,目光落在陸景明握著湯匙的、骨節分明的手上。
又緩緩上移,掠過他微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
最后對上他那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此刻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的眼眸。
那里面翻涌著她熟悉的掙扎、克制,以及一種她如今已能清晰辨認的深沉的渴望。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胡郎中說。”
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日軟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你的病,需得身心調和,方能除根?!?/p>
陸景明握著湯匙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他當然記得胡郎中的暗示,更記得孫衙內那番直白的調侃。
此刻被她以這般語氣提起,他只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臉頰耳根瞬間燒燙起來,連呼吸都變得灼熱粗重。
他猛地放下湯匙,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幾步走到蘇清歡面前,高大的身影將她籠罩,目光灼灼,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難以掩飾的痛楚。
“蘇清歡!”
他聲音沙啞,帶著壓抑已久的情緒,“你究竟……究竟要我如何?我改了你嫌我虛假,我疏遠你視若無睹,我病了你……
你如今又來跟我說這些!
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做?
是不是……是不是無論我做什么,在你心里,我都比不上……”
他話未說完,便被一只微涼柔軟的手輕輕按住了嘴唇。
蘇清歡站起身,仰頭看著他,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激動而痛苦的臉龐。
那眼底,沒有厭煩,沒有冷漠。
“沒有人。”
她輕聲打斷他,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我心里,沒有別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