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的聲音還在殿中回蕩,他越說越是激動,最后竟將矛頭直指龍椅上的天子。
“官家登基不過兩年,若用此惡法,引得民怨沸騰,屆時江山動亂,那這大宋江山怕是有覆滅之危??!”
覆滅之危。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炸得整個垂拱殿瞬間鴉雀無聲。
之前還喧囂鼎沸的大殿,此刻靜得只剩下朝臣們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司馬光一黨的人全都僵住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互相用眼神詢問。
這是誰家的部將?
怎么如此勇猛?
這已經不是在辯論新法了,這是在咒罵大宋要亡國,是在指著官家的鼻子說他會是亡國之君。
就連王安石那邊的官員也全傻了眼,呂惠卿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他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不怕死的人。
趙頊的臉先是漲紅,隨即變得鐵青,他霍然從龍椅上站起,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他抬起手,手指直直地指著殿下的趙野。
“你的意思是說,朕如果施行新法,不聽你的話,我大宋就要亡國了?”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股寒意。
那道目光如同實質,壓在趙野的身上,讓他后背的官服瞬間就被冷汗浸濕。
他心里確實有點發毛,這可是皇帝。
不過,念頭只轉了一瞬,他就穩住了心神。
他記得清楚,有宋一朝,文官極受優待,從太祖皇帝開始,就沒有殺言官的先例。
自己罵得再兇,頂天了就是被貶斥出京,發配到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
這正好合了他的意。
只要被貶官,他腦子里的“逍遙富家翁系統”就能激活。
從此天高海闊,不比在汴京當個小御史強?
想到這里,趙野心一橫,脖子一梗,迎著趙頊要吃人的目光,吐出兩個字。
“難說?!?/p>
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卻比之前那番長篇大論的殺傷力還要大。
趙頊聽到這兩個字,胸膛劇烈起伏,氣得反而笑了出來。
“好,好一個難說!”
他連說兩個好字,猛地一甩袖袍。
“反了!真是反了!來人?。 ?/p>
殿外的侍衛聞聲而動,甲胄碰撞聲響起,很快便沖了進來。
“把這個狂悖之徒給朕叉出去!革職查辦,永不敘用!”
趙頊的吼聲在殿內回響。
革職查辦,永不敘用。
這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是比死還難受的懲罰,意味著他的政治生涯徹底終結。
然而,預想中趙野痛哭流涕、叩頭求饒的場面沒有出現。
傳入耳中的,卻是一個嘹亮且興奮的聲音。
“臣,領旨謝恩!”
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懵了。
滿朝文武,包括剛沖進來的侍衛,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趙野。
被革職查永不敘用,他還謝恩?
而且聽這聲音,這股子高興勁兒,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是瘋了嗎?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司馬光。
他一個箭步沖出隊列。
“官家息怒!趙野言辭雖有不當,卻是忠君體國之言,字字珠璣,還請官家網開一面,莫要寒了天下諫官之心??!”
文彥博也緊跟著出來求情。
“官家,趙野為國諫言,冒犯天威,其情可憫。若因此重罰,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官家?恐非社稷之福?!?/p>
富弼也連忙出列,站在司馬光身旁。
“請官家三思!”
舊黨一群官員見狀,紛紛出班,齊聲高呼。
“請官家三思!”
呂惠卿看著這副場面,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他立刻抓住機會,也跪了下來,聲音卻與司馬光等人截然相反。
“官家!此獠蠱惑圣聽,危言聳聽,意圖阻撓變法大計,此等禍國殃民之徒,必須嚴懲!否則國法何存?新政何以推行?”
他身后的新黨官員們會意,也紛紛附和呂惠卿,要求嚴懲趙野。
一時間,垂拱殿內,涇渭分明。
唯獨王安石,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難題。
在他旁邊的呂惠卿有些急了,他悄悄伸手,用力拉了拉王安石的衣角。
王安石身子一震,這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
他看了一眼場中兩派官員,又看了一眼龍椅上怒氣未消的趙頊,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個滿臉喜色的趙野身上。
他緩緩走出隊列,躬身奏道。
“官家?!?/p>
趙頊看向他,以為他也要來要求嚴懲趙野。
“王相公有何話說?”
王安石開口了,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
“臣以為,此等懲處,過于嚴苛。趙野身為言官,風聞奏事乃其本分,縱有言語沖撞之處,亦罪不至此,還望官家收回成命。”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呂惠卿驚愕地抬頭看著王安石,滿臉寫著“相公你怎么回事”。
司馬光等人也面露詫異,沒想到王安石竟然會為這個罵他最兇的人求情。
趙頊更是大為不解,他為了維護王安石的新法,才要重重懲罰趙野,結果王安石自己倒先求起情來了。
“相公?”
王安石沒有多言,只是迎著趙頊不解的目光,輕輕遞過去一個眼神。
那眼神很復雜,有安撫,有示意,還有更深層的東西。
趙頊與王安石君臣相知,立刻讀懂了那眼神中的含義。
他沉吟了片刻,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天子的最終裁決。
終于,趙頊緩緩坐回了龍椅,臉上的怒氣消散了許多。
“也罷?!?/p>
他擺了擺手,聲音透著一股疲憊。
“看在王相公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網開一面?!?/p>
他看著趙野,一字一句地說道。
“革職查辦,永不敘用,確實重了。就罰你一年俸祿,以儆效尤?!?/p>
說完,他就站起身宣布。
“退朝!”
他甚至沒有再看殿中眾臣的反應,轉身對身邊的內侍低聲吩咐了一句什么,便快步走下御階,身影很快消失在垂拱殿的側門后。
而站在最中央的趙野,整個人都傻了。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微微張開,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罰俸一年?
就這?
說好的革職查辦呢?說好的永不敘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