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傳來親從官的通報聲:
“蘇知院來了。”
趙野“唔”地應了一聲,理了理身上那件起了皺的綠袍,掀開車簾,利落地跳下馬車。
蘇頌也剛下馬,正朝這邊走來。
年過半百的老臣目光越過趙野,直直落向他身后,那一長串蒙著黑布的大車,以及末尾那十幾輛沉默的囚車。
蘇頌眼皮跳了跳。
趙野已迎上前,端正行禮:“蘇公,我回來了。”
蘇頌收回視線,看向眼前這年輕人一身風塵,眼里卻亮得灼人。
他伸手扶起趙野,語氣里帶了些急:“伯虎,虛禮免了。快說,究竟怎么回事?”
趙野直起身,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風卷過官道,揚起幾片枯葉。
蘇頌聽罷,整個人怔在原地,嘴唇微張,花白的胡須在風中輕顫。
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瘋子。”
趙野失笑:“蘇公,下官差事辦完了,不求夸贊,可怎么還罵人呢?”
蘇頌長長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地看向趙野。
河北官吏有問題,他早有預料,卻未想到問題如此之大,更沒料到趙野辦得如此之快、如此不講成法。
最關鍵是,趙野如今是乘馬車而非囚車歸來,官家未有責難之意。
瞧他這副從容模樣,手里恐怕還握著別的倚仗。
一千多萬貫……
若真全數入庫,那位拗相公怕是要在夢里笑出聲了。
蘇頌搖搖頭,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緒,肅容道:“先回審刑院。你此番行事,定會有人拿章程規矩說事,心里要有準備。”
趙野聳聳肩,渾不在意。
“隨他們說去。”
天子劍都送到了手里,態度再明白不過。
那些人想動他,難。
不過……若新舊兩黨真能一齊發力,把他貶到某個山溝小縣去,反倒正中他下懷。
“走吧。”
趙野轉身,重新登上馬車。
蘇頌也坐回轎中。
車轎粼粼,朝審刑院行去。
而此時,汴京城內,各方勢力早已被河北傳來的驚雷震得人仰馬翻。
趙野歸京,還押回了數十名犯官、滿載罪證的消息,像一陣狂風,瞬間卷過了宮闕衙署的每一個角落。
政事堂旁的茶房里,低語與杯蓋碰撞的脆響交織。
制置三司條例司內,更是隱隱傳出器物摔落的動靜。
“趙野”這個名字,被不同立場的人,反復提起,咀嚼嚼嚼。
官場表面波瀾不驚,無人輕易動作,但無數道或明或暗的視線,已如蛛網般投向審刑院方向,急切地探詢著此事的每一個細節,權衡著利弊與風向。
審刑院內的交接迅捷而沉默。
當最后一箱賬冊入庫,趙野甚至沒來得及喝口熱茶,宮中內侍便已抵達,傳召他即刻入宮面圣。
趙野整理了一下袍服,便隨著內侍走向皇城。
然而,當他抵達東華門外,準備依制入宮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微微一怔。
宮門前的御道兩側,黑壓壓地聚了數十名官員。
緋袍、綠袍,品階不一,但此刻他們臉上卻是同一種神情——激憤。
一見趙野的身影出現,人群頓時如同沸水般炸開。
“趙野!你這酷吏!”
“國朝養士百余年,何曾出過你這等踐踏綱紀的奸佞!”
“擅殺官吏,私動刑罰,你眼中可還有王法?可還有圣人之教!”
一道道手指,如同利劍,隔著禁軍侍衛的阻攔,直直指向趙野。
怒罵聲、斥責聲匯成一片,幾乎要掀翻東華門的琉璃瓦。
趙野目光掃過這一張張面孔,心中瞬間明了。
這些沖在前面的,多半是些被推出來投石問路的馬前卒。
或是些被煽動起來、自以為占據道德高地的清流言官。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站著,仿佛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鬧劇。
負責接引的內侍卻急得滿頭是汗,尖著嗓子高喊:“圣上有旨,召殿中侍御史趙野即刻覲見!爾等堵阻宮門...”
然而,他的聲音很快被更大的聲浪淹沒。
“與此等奸佞同朝,實乃吾輩之恥!”
“我等今日便是要在此,清君側,正視聽!”
“圣上定是被此獠蒙蔽!”
官員們根本不理內侍的警告,反而罵得更加起勁,引經據典,口沫橫飛,將“違背祖制”、“禍亂朝綱”等一頂頂大帽子狠狠扣來。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皇城外的百姓。
雖是天子腳下,但這等官員集體堵門怒罵同僚的場面也是極為罕見。
人群越聚越多,踮著腳,伸著脖子,竊竊私語。
“嚯,這么多官老爺在罵誰呢?”
“好像是個姓趙的御史,說是在外面殺人如麻,是個大奸臣……”
“看著挺年輕啊,犯了眾怒了這是……”
“官老爺們都這么說,那肯定不是好人……”
流言在人群中迅速發酵。
雖然不明就里,但眼見數十名官員群情激憤,許多百姓看向趙野的目光也漸漸帶上了懷疑與指摘。
內侍見局勢幾乎失控,勸阻無效,只得一跺腳,對趙野匆匆說了一句“趙侍御稍候,奴婢這就去稟報官家!”
隨即轉身飛快地跑進宮門報信去了。
一時間,東華門外,只剩下趙野,凌峰跟幾名皇城司親從官,立于馬車旁,面對著洶洶眾口與越來越多圍觀百姓的異樣目光。
唾沫星子橫飛,罵聲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
趙野站在馬車旁,眼皮低垂。
他不想說話。
跟這幫人爭辯,費口舌,還沒用。
在大宋,祖宗家法、圣人教誨,那就是天,就是地。
這幫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張嘴是孔孟,閉嘴是祖制,哪怕趙野渾身是嘴,也說不過這幾十張吃飽了沒事干的嘴。
他只想等著宮里的消息,等著趙頊那個“圣君”來給他解圍。
然而,他的沉默,落在那幫官員眼里,卻成了理虧,成了心虛,成了無言以對的傲慢。
人群中,一個身穿綠袍的年輕監察御史擠到了最前面。
這人名叫周正,平日里最愛搏個直名,此刻見趙野不語,以為抓住了痛腳,氣焰更是囂張。
周正伸出手指。
“趙野!你為何不語?”
“可是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面對我等同僚?”
“你看看你這副模樣!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當街殺人,抄家斂財,哪有一點讀書人的斯文?”
周正越說越起勁。
“我看你就是從小缺乏管教!家中無人約束,才變的如此狂悖。!”
“這便是家教不嚴!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轟!”
趙野只覺得一股子邪火,直沖腦門。
這火,或許是原主殘留在身體里對家人的執念,或許是趙野本身對這種不就事論事、只知道進行人身攻擊的厭惡。
罵人可以。
罵爹娘,不行。
趙野猛地抬起頭。
那雙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兇光,死死盯著那個叫周正的御史。
周正被這眼神一刺,嚇得往后退了半步,嘴里的罵聲也卡了殼。
“你……你想干什么?”
“此處是皇城腳下!眾目睽睽!難道你還敢行兇不成?”
趙野沒理他。
轉身。
大步走到馬車旁。
“趙侍御?”
凌峰見狀,手按刀柄,上前一步,想要詢問。
趙野沒有理會他,伸手掀開車簾,鉆進車廂。
外面的官員們見狀,以為趙野怕了,要躲進車里當縮頭烏龜。
頓時,罵聲更大了,嘲笑聲四起。
“跑了?這就跑了?”
“果然是個沒膽的鼠輩!見了吾等正人君子,便只會抱頭鼠竄!”
“出來!趙野你給我出來!”
周正又來了勁,沖著馬車大喊。
“今日你便是躲進車里,我們也絕不答應!定要在此參你一本,讓你身敗名裂!”
不一會,車簾被再次打開。
趙野走了出來。
他手里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劍。
趙野面無表情,單手提著那把劍,踩著車轅,一步一步,登上了馬車頂。
他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面那群叫囂的官員。
風吹動他的綠袍,獵獵作響。
原本嘈雜的人群,看到那把劍的瞬間,聲音小了一些。
有人認出了那把劍。
有人覺得眼熟。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
趙野猛地舉起手中的長劍,劍鞘直指蒼穹。
氣沉丹田,暴喝出聲。
“天子劍在此!”
這一聲,如平地驚雷,炸響在東華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