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黎瓊目光如電,聲若洪鐘,其久經沙場的威壓之勢彌漫開來,竟令滿堂學子一時噤聲,無人敢出言反駁,場內落針可聞。
見現場氣氛僵硬,杜先生摸著胡須,搖頭晃腦地開口打了個圓場:“諸位能坐于此,皆是人中俊杰,當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見賢,當思齊焉;見不賢,當內自省也。若只因他人得遇機緣,展現才華,便心生怨懟,狹隘自閉,豈非辜負了書院教導,也看輕了自己?”
幾位先生紅臉白臉輪番唱打,讓許多心生不平的學子面露慚色,悄然低下了頭。
白鈺更是如受當頭棒喝,渾身一震。他再次望向顧青云時,眼中那點殘存的嫉妒終于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明悟與釋然的復雜清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所計較的得失高低,與對方所站的位置、所見的風景,根本不在同一層面。
鳳凰翱翔九天,又怎會留意地上的鴉雀爭鳴?
顧青云感受到周遭目光的變化,心中對寧王的感激又深一層。他上前一步,對著寧王及三位先生深深一揖,態度恭謹而誠懇:“得三位先生厚愛,學生愧不敢當。學生才疏學淺,于經算、兵法、文史諸道,不過略知皮毛,唯有向學之心一片。”
“能入寒山書院,得聆諸位先生教誨,與諸位賢才同窗共進,已是萬幸。無論未來能拜入哪位先生門下,抑或仍需刻苦努力以達標準,學生都必將勤勉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以免辜負殿下與先生們的期望,亦不負與此間諸位同窗的緣分。”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既表達了對前輩的尊重,也表明了自己的向學之心,更巧妙地將自己放回了“學生”的位置,暗示仍需努力,并未因突如其來的青睞而忘形,無形中消弭了不少潛在的敵意。
寧王聞言,眼中贊賞之色更濃。
三位先生面面相覷,雖仍想爭徒,卻也不好再當著眾學子的面繼續爭執下去。
徐先生捋須沉吟:“嗯,不驕不躁,是好心性。”
黎瓊也點頭:“是個明白小子!”
杜先生嘆道:“知進退,懂禮數,善哉。”
一場因爭徒而起的微妙風波,暫時被壓了下去。宴席的氣氛重新變得緩和起來,只是眾人心中,都已明白,這位新來的顧青云,絕非池中之物。而他們與他的距離,似乎也從這一刻起,被清晰地劃分開來。
*
燭影搖曳,盧屹展紙研墨,提筆給顧凌云寫信。
信中,他毫不吝嗇對顧青云的稱贊,言其天賦卓絕,才華智慧皆令人驚嘆。
為了服眾,顧青云主動請纓參加入院考核。寧王與幾位先生知其心結,并未阻攔,反將試題難度提了一階。
然而即便增了難度,于顧青云而言,依舊游刃有余。他從容應對,一舉通過考核,正式成為寒山書院一員。
寧王為增信實,特將顧青云的答卷公示于眾。學子們傳閱試卷,但見題旨深奧、涉獵廣博,多數人不禁頭皮發麻,暗自咋舌。至此,他們方真正明白,自己與顧青云之間,實有云泥之判。
盧屹在信中已將前往云州接引顧青云的緣由大致說明。為使顧凌云真切明白何為“新紙”,他特地向寧王求取一張,以此紙書寫此信。
雪色細膩的紙頁承載墨跡,紋理間仿佛蘊藏著文脈革新的微光。
盧屹撫紙長嘆,縱有千言萬語,終難盡述胸中激蕩。筆鋒懸停良久,最終只凝作一句:“見此紙如見青云之功,此物利在文壇,澤被后世——你必然明白。”
盧屹深知兄弟二人隔閡,他在云州時曾親眼見顧凌云厲聲威嚇顧青云,命他永不再現于己前。而今顧青云亦入書院,待顧凌云處理完家事歸來,兄弟相逢已成定局。
盧屹唯恐顧凌云心生不快,絞盡腦汁于信中寬慰:“待君歸來,恐‘寒山雙璧’之稱不復為我與君矣。爾兄弟二人,或共成書院傳奇。”
盧屹筆鋒微頓,復又落下數行:“縱兄弟間有不足為外人道之隙,然今青云深得院長、諸師信重,還望逸塵以大局為重,慎行三思。”
逸塵,正是顧凌云的表字。筆墨干涸處,仿佛映出少年銳利的眉眼。
寫至此,盧屹忽又想起:顧青云與逸塵年紀相仿,卻尚未取字。這般才俊,豈可無字行世?他暗自思忖,該尋個時機向院長提及此事。
*
月華如練,本該是團圓的中秋佳夕,顧府卻籠罩在一片凄清之中。
顧明舟新喪未久,妾室丁氏與庶子顧青云又遭逐離,昔日門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只剩盧氏與顧凌云母子二人憑案對坐,連傾瀉在青石板上的月色都透著一股難言的冷寂。
守喪期間雖不宜宴飲,但中秋禮數不可廢。盧氏只命人備了幾樣清淡素菜,一壺微涼的清茶。母子二人默然舉箸,碟盞輕碰之聲清晰可聞,吃出的盡是形影相吊的凄涼。
家宴剛開始不久,門外忽有馬蹄聲破夜而至。小廝快步呈上一枚細竹筒,顧凌云接過,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竹筒極輕,輕得超乎意料。
他纖長的手指利落地啟開筒蓋,里面并無預想中的竹簡,唯有一張…薄如絲絹,卻絕非絲絹的物事。顧凌云目光一凝,再度審視竹筒——寒山書院特有的印簽赫然其上,確是盧屹手筆無疑。
其實半月前,云州刺史秦昭已親臨顧府,告知顧青云被接往寒山書院之事。
顧明舟仍在任時,這位秦大人與顧府往來甚密,待顧凌云更是親切,常以“賢侄”相稱。然自幾年前顧明舟辭官,顧家眾人亦相繼隱退,秦昭的態度便日漸曖昧。
顧家猶如雄獅蟄伏,依舊是云州世家之首,他不敢開罪,卻也不再如往日熱絡——畢竟顧家無人在朝,對他的仕途幾乎沒有任何襄助。
就連顧明舟的葬禮,秦昭也未親至,僅遣長史代為祭奠。
可前段時日,這位素來審時度勢的刺史大人竟再度親身到訪,言辭間甚至帶上了幾分刻意的緩和。他解釋道,醉仙坊中一切皆屬“誤會”,自己絕無為難顧青云之意。
直到那時,盧氏與顧凌云方知,那對被逐出的母子竟棲身于醉仙坊。更令人震驚的是,顧青云竟聯手金陵柳家,以所謂的“百金酒”為餌,暗中設局,讓秦昭及其麾下的林氏結結實實吃了個悶虧。
林氏堪稱秦昭爪牙,顧青云竟有膽量出手算計,此事已令顧凌云暗驚;而更令他愕然的是,秦昭非但不敢追究,反而憂心忡忡,唯恐開罪于這位顧家庶子。
那位慣于拜高踩低的刺史,為何會忌憚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少年?
當時的顧凌云百思不解。直至秦昭慨然長嘆,點明關竅全在于顧青云獻與寧王的一疊“紙”。
“此物若推行天下,”秦昭當日曾道,目露精光,“當開萬世文脈之新章。”
秦昭并沒有仔細解釋究竟什么是紙,一頭迷霧的顧凌云當下便修書一封,急寄盧屹追問情況。
那個自幼被視作頑劣紈绔的庶弟,何時與寒山書院有了牽連?所謂“新紙”,究竟是何神物?竟能逼得秦昭折腰?
云州與寒山書院關山阻隔,驛馬往返間,中秋已至。
此刻,瑩白月光正落在那張薄而韌的“紙”上。顧凌云指尖撫過其平滑微韌的肌理,一切疑惑豁然開朗——原來,這就是紙。
然而,當他展信疾讀,看清其上字句時,心中驚瀾非但未平,反而驟起滔天巨浪。
顧青云竟已考入寒山書院!
非但如此,院長與諸位恩師對他青眼有加,竟為爭搶他這名弟子,不惜當眾“大打出手”!
盧屹在信中直白又忐忑地勸慰,顧凌云何嘗不懂他的苦心。
父親既逝,他已成為顧家新任家主,待處理完家中瑣事,返回書院之時,與顧青云相見已成定局。
可盧屹終究不是他,不會明白,自己與顧青云之間的事,從來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顧府唯有他與顧青云二子,雖一嫡一庶,出生卻僅隔一日。他們看似相同,實則迥異。
自出生以來,他與顧青云表面所受的待遇并無二致——他有的,顧青云也從不缺少。
盧氏身為家主夫人,持家有度,從不苛待庶子。顧明舟待兩個兒子,明面上也是一碗水端平,皆稱疼愛。
可內里的乾坤,卻截然不同。
對他,顧明舟千方百計送入最好的書院,寄予厚望,悉心傳授為家主之道、馭下之術,儼然以繼承人之姿嚴加栽培。
而對顧青云,顧明舟卻極盡包容,甚至可謂放縱。這庶子不愿去學堂,便不去,只在家中草草請了位先生,敷衍教了幾年了事。
顧明舟曾近乎坦白地對他說:“青云這般無心世事的性情,于你反倒是好事。”顧凌云自然明白父親的苦心,一個沒有野心、也無能力的庶弟,才不具威脅,方能安穩度日。
父親似乎早已認定顧青云難成大器,只望長子繼承家業后,能對這幼弟稍加照拂,令其一生無憂便是。
可顧明舟未曾料到,自己會英年早逝,更未曾想到,被他要求避世遠離朝堂的族人,并非都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