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科先生帶著韓飛去安葬他的家養馬,把夏仁托付給了王舜。
王舜沒有拒絕,畢竟御射二科本就聯系緊密,且騎射之術也是戰場上戰士必備的素養。
王舜本想留下來看看射科的比賽結果,因為參賽者是他一手栽培的徒弟。
但看到安南王世子的表現及其展現出的武道修為后,他便知道御射二科恐怕都要被對方拿下。
這并非白鹿書院學子無能,也不是書院先生教導有誤,實在是國子監為了在文脈之爭中獲勝處心積慮,打破了太多以往的慣例。
御射兩科的學子確實文武雙修,但基本上都是儒道修為高于武道修為,習武主要是為了強健肉身,以適應戰場環境。
可安南王世子身上展現出的氣勢,分明是武道境界壓過儒門修為,這無疑打破了以往的傳統。
以往兩脈對君子六藝的考核都秉持“能爭取便爭取”的態度,即便無法在考核中占優,展示自我風采也好。
畢竟,文脈之爭的核心始終是圍繞兩脈頂尖儒修展開的書山問心。
就像圍棋中執黑執白的先后手,雖有先發優勢,但最終結果往往由儒道實力決定。
如今,國子監為了阻止白鹿書院走向朝堂,幾乎是不擇手段。
半年前,安南王世子來書院求學時,被多位先生婉拒,甚至有先生私下打趣,猜測這個紈绔子弟多久才能讀書開竅。
就連最注重客觀事實的數科先生趙章都斷言,王騰就算存心求學,至少也得十年苦功才能初窺門徑。
可王騰僅僅去了國子監半年,便文武雙修,其中的貓膩不言而喻。
……
“安仁,我知你膂力過人,但馬術絕非一朝一夕就能練成。”
王舜眉眼間滿是憂慮。
其實他想勸身旁這位青衫書生放棄御科,為接下來幾乎注定主力戰敗的射科做準備。
屆時一勝一負,也算尚可。
但身為書院先生,這話他卻難以開口。
學生愿為書院爭顏面,他又怎舍得打擊?
夏仁跟著王舜走進馬廄,草料混著馬糞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恍惚回到漂泊江湖的歲月。
那時他偶得高人真傳,習得上乘內功心法,為躲避仇家追殺,足足在一處臟亂的馬廄里躲了三個月。
“論馬術精湛,學生自然比不上韓飛師兄。但早年負笈求學時,也曾有幸騎過快馬。”
夏仁的話總是半真半假。
他所謂的“負笈游學”便是只身闖蕩江湖。
“有幸騎過快馬”其實是偷了仇家的千里良駒,一路奔逃五百里。
安能不快?
“既如此,安仁不妨試上一試。”
王舜命人牽來幾匹毛色鮮亮的高頭大馬,“這是書院精挑細選的良駒,性情溫順、腳力不俗,初次駕馭也不會受驚。”
“我見王騰坐騎死后,又換了一匹馬,神俊程度絲毫不輸那匹白馬。”
夏仁坦言,眼前這幾匹馬雖體格壯碩、四肢有力,卻終究比不上王騰的千里良駒。
畢竟是御科比賽,決勝的關鍵就在坐騎本身。
以夏仁的陸地神仙體魄,只論速度,世間怕是難有血肉之軀能與他爭鋒。
但他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下,真用兩條腿和四蹄馬比拼吧?
且不說規矩允不允許,光是那畫面,想想都透著詭異與滑稽。
……
“的確如此。”
王舜自然聽出了夏仁的言外之意。
總不能指望白鹿書院所有的馬都如韓飛家養的棗紅馬那般爆發出驚人的潛力吧。
“不瞞公子,馬廄里確實還有匹好馬,只是……”
一旁養馬的老漢欲言又止。
“萬萬不可,那異種性情暴烈,連御科第一的韓飛都沒能馴服。”
王舜對馬廄情況了如指掌,怎會不知老漢口中的“好馬”是何物?
“嘶——”
就在夏仁想要開口相詢,那既是好馬又是異種的事物究竟為何,馬廄最里側卻突然炸開一聲高亢的馬鳴。
夏仁循聲望去,恰逢日頭西移,昏黃的光線透過離地一丈高的鐵窗,照亮廄舍的一角。
但見一匹黑馬昂立其間,鬃毛油亮如水,眼眸里翻涌著未被馴服的野性與驕傲。
鬼使神差地,夏仁朝那抹黑色走去。
“這……唉。”
王舜抬手欲阻,卻終究長嘆一聲。
有誰見了那身具麒麟血脈的千里良駒,能按捺住胸中激蕩,不去近前觀瞻一番?
“安仁,非是先生不愿將好馬交付于你,實在是這‘黑光’桀驁難馴。燕云出身的韓飛,其馬術造詣你親眼見過,即便如此,仍被黑光摔斷過腿腳。”
王舜與夏仁并肩而行,正色解釋,“便是我等欲驅使它,若不用浩然正氣壓制,這烈馬也絕不肯俯首。”
夏仁見先生神情鄭重,知其并非戲言。
論養馬御馬的理論,自己或許不如書院儒者,但對付心高氣傲之輩,他卻有個百試不爽的法子。
以勢壓之。
黑馬本在咀嚼摻著豆餅粟米的精飼料,見有人靠近,陡然昂首,鼻間噴出白氣,前蹄踢踏不停,頑劣程度可見一斑。
“安仁,你若想試,老夫不攔。若烈馬揮蹄,我必出手護你。”
夏仁雖未正式拜入書院,但到底也是書院學子,王舜這等書院先生安有不顧學生安危的道理。
“那便謝過先生了。”
夏仁輕笑一聲,旋即拉開柵欄,徑直朝威風凜凜的黑光走去。
……
“嘶——”
警告的馬鳴聲愈發尖銳,黑光前蹄狠踏地面,將干草混著泥水攪成糊狀。
“你叫黑光?”
夏仁步伐未停,仿佛全然不知已踏入烈馬的攻擊范圍。
圍欄外的養馬老漢欲出言提醒,卻被王舜搖頭制止。
這位射科先生雖與學生相交不久,卻知后者沉著謹慎遠勝一般學子,當是不會打無準備的仗。
即便想不通對方為何有恃無恐,他仍愿意給這年輕人一個機會。
“嗤嗤!”
黑光銳利的眸子在陰影里迸射出兇光,卻與尋常的暴烈不同。
那兇光里摻著恐嚇與權衡,像虎豹面對持弓的獵戶。
夏仁緩步逼近,手中未持馬鞭,卻讓身負麒麟血的烈馬生生壓下主動進攻的念頭,只剩戒備的低吟。
“不愧是流著上古異種的血,感知確實比尋常馬敏銳。”
夏仁腳步不停,素來囂張的黑光卻是被硬生生都逼到了墻角。
“給你一個機會,當我坐騎的機會。”
夏仁伸手扣向馬脖上的韁繩——那是黑光的逆鱗,是它被人囚禁奴役的象征。
換做往常,就算是供給草料的馬夫,也會盡量避免觸碰。
可夏仁哪管得許多,他要做的,就是騎著這匹黑馬,將那囂張的王騰狠狠地碾在腳下。
夏九淵的心眼不大。
這是江湖宗師人盡皆知的事。
……
咴兒——
黑光退無可退,驕傲天性令它揚起前蹄,鐵蹄挾著風聲朝來者劈面踏下。
嘹亮的馬嘶聲響徹整個馬場,連隔著一座山頭為家養馬挑選埋葬地點的韓飛都聽見了。
他抬頭看向身旁的御科先生,先生頷首,“是黑光的叫聲。”
“有人在馴服黑光?”
韓飛腦海中閃過一襲青衫,喃喃自語,“會是他嗎?”
……
馬廄深處的廄舍里,關押著白鹿書院最烈的馬。
就在剛才那聲裹挾千鈞之力的馬嘶響起、鐵蹄即將踏落的剎那,一切突然定格般安靜下來。
“這是?”
王舜面露茫然。
他尚未施展言出法隨,黑光揚起的雙蹄已僵在半空,遲遲未落。
“不愧是異種,對武夫氣血這般敏感。”
夏仁心中冷笑。
多虧小妖女周南灼以秘法相助,他體內原本互相勾連的九枚囚龍釘松動一了一枚,得以讓他釋放一絲氣血之力。
這分寸必須拿捏精準:既不能讓先生察覺異樣,又要讓桀驁的黑馬感知威懾。
就在馬蹄揚起、王舜目光游移的瞬間,夏仁悄然解開封鎖。
剎那間,洶涌氣血如驚濤拍岸,震得黑光腿上的黑色鱗片根根倒豎。
此刻在黑光泛白的瞳孔里,眼前哪是什么手無寸鐵的書生?
分明是一尊氣勢吞天的人形大妖!
源于血脈中的恐懼驟然翻涌。
雖口不能言,但生靈本能告訴它,得罪這般存在,下場唯有粉身碎骨。
于是,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就此上演。
往日里連浩然正氣都只能稍作壓制的神駒黑光,此刻竟垂下高傲的頭顱,任由那襲青衫握住象征屈服的韁繩。
“先生,就選這匹吧。黑不溜秋的,正好跟王騰的白馬對上。”
青衫書生牽著黑光走出廄舍,語氣輕快。
“好,好……”
王舜怔在原地,他能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