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秋高朔氣涼,黃云滾滾覆沙場。”
孫博以手為筆,以書院文氣為墨,以身前虛空為宣紙,肆意揮灑。
詩句甫成,天邊原本潔白的云彩驟然換了顏色,灰黃如土。
暮春的微風掠過平整的大坪,竟挾來一股蒼涼之意。
這般舉手投足便令山河變色的壯麗景象,哪怕反復觀賞十遍,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厭倦。
“此子年紀輕輕便有大家風范,不愧是大周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一向以書院為尊、立場堅定的宋員外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感嘆道。
“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沒有叫錯的外號。”
饒是下方站立的是自家外甥女婿,李傳福也不禁為孫博“小詩圣”的名頭頷首。
“能在才子如云的京都攪動風云的人物,又豈會是等閑之輩?”
元家老爺前些日子收到京城來信,自家高中進士的賢孫在信中對孫博推崇備至,言說若有機會,定要在文脈之爭后邀那孫博入府一敘,最后能將自家頗有姿色的妹妹引薦對方。
若能湊齊一樁姻緣,絕對是元家再次崛起的信號。
書院大坪的看客們被孫博攪動風云的舉動驚得瞠目結舌。
而青霞山天空中投射的奇異景象,更讓金陵百姓目睹國子監儒生抬手間溝通天地的一幕,皆以為是神仙降世。
婦人們拽著自家孩童撲通跪地,朝著天空不住磕頭,口中不迭地呼喊“文曲星老爺顯靈”,祈愿孩子能沾染些許文氣。
城中酒樓的欄桿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踮腳張望的看客,連胭脂巷的妓子娼婦們也忘了攬客,皆駐足舉頭,望向青霞山方向的異象。
這般萬人空巷、舉城矚目的盛景,唯有儒圣顯靈時方能與之媲美。
……
“此子當青史留名。”
李甫喟然長嘆。
在他眼中,詩詞之才向來是天授稟賦。
自己雖是學問上貴為當世大儒,可半生專研之下,筆下詩篇足有萬計,卻無一首能引得書院文氣共鳴。
而這位來自國子監、出身亞圣一脈的學子,竟在一日之內接連兩次觸發天地異象,當真是天縱奇才。
“塞北風霜,大漠蒼涼,僅憑一句便將實景勾勒而出,朝陽輸得不冤。”
王舜雖對先前國子監種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嗤之以鼻,卻對以硬實力直面書院的孫博生不出半分憤懣。
這般才情,當得起一句心服口服。
“希望安仁這次莫要介懷,傷了讀書人的心氣。”
許龜年望著獵獵風中的青衫,眼底滿是擔憂。
他們幾位先生早已明里暗里勸過對方放棄這次書科比試,可年輕人卻執意要試上一試,如今落得這般境地,著實令人唏噓。
“安仁兄為書院盡心竭力,即便此番未能勝出,我等亦當對他心懷感激。”
朱算等一眾學子望著如彼時張朝陽一般立在大坪、半晌沒有動作的青衫身影,一時竟不忍直視。
“若安仁兄生于燕云之地,以他的才情,未必輸給孫博。”
韓飛對大坪上那位再次挺身而出的書院候補尤為敬重。
在這位邊塞出身的貧寒學子看來,后者不過是吃了地理的虧,若與自己一樣生于戰亂之地,未必不能如孫博般與書院文氣共鳴。
與眾人的惋惜截然不同,張朝陽縮在角落,整個人神情恍惚,狀若瘋癲。
自從上午與國子監抗衡時頻頻失誤、被人戲稱為“手抖解元”后,他便一直這般模樣。
此刻他盯著大坪上的青衫身影,嘴里喃喃自語,帶著幾分偏執的嗤笑,“嘻嘻,我不行,他上了就能行?他哪里比得上我?我就差那么一點,就差一點就能作出詩來……他不如我,嘿嘿!”
明明連一首完整的詩詞都沒能作出,卻偏要在言語里明諷暗貶,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的失利。
而在一座能俯瞰整個大坪的閣樓上,兩道倩影正默默關注著下方的動靜。
“夢夢,你不是說小九不會與那國子監的小詩圣對上嗎?”
女道人攬著女夫子的胳膊,語氣里藏不住興奮。
“鬼知道他又在搗鼓什么名堂。”
女夫子凝視著大坪上巋然不動的青衫身影,眉頭微蹙。
明明之前已經跟他說過,君子六藝左右不了文脈之爭的走向,讓他不必在意孫博的挑釁,可這人偏要反過來接下挑戰,實在讓人摸不透心思。
……
面對身前由書院文氣凝結而成的蒼茫沙場,夏仁一時陷入迷茫。
并非是被眼前金戈鐵馬的幻象震懾,也不是如張朝陽般因才思枯竭而神思放空。
他只是聽著四面八方涌來的贊嘆與感慨,心中泛起了微妙的糾結。
大周自永樂時期后,再無盛極一時的文人墨客獨領風騷、帶動文壇。
夏仁當然懂邊塞詩,在上輩子十五六歲那個愛幻想的年紀里。
他曾熟讀“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這般俠氣逼人的詩句,亦為“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沙場報國志動容。
此前他還為詩詞考核隱隱生出擔憂,生怕內閣因女帝臨朝而偏向山川風月類題目,卻未料竟抽中邊塞詩。
若當時在迎松樓聽到王騰所說的“仗著運氣”,夏仁非但不會動怒,反而會點頭認同。
至少就目前走向看,君子六藝的考核都未能讓他手足無措。
眼下唯一讓夏仁發愁的,是如何擊敗對面那位大周僅存的“詩圣種子”,又不使其因挫敗而喪失自信。
這是個技術活兒,需仔細斟酌。
于是,他索性在大坪上駐足良久,望著天邊翻涌的云氣,暗自琢磨著如何在詩詞的戰場上既贏得漂亮,又留有余地。
……
失望,還是失望。
這是孫博此刻的心境。
望著對面連提筆勇氣都沒有、只敢干瞪眼的夏仁,孫博從心底感到失望。
他固然想為國子監贏下這場比試,好打消外頭傳揚的風言風語,卻更希望能堂堂正正擊敗那個寫出《蝶戀花》的才子。
王騰在迎松樓的話,其實早已在孫博心底盤旋。
以他過往閱歷而言,詩才要么是天授,如自己這般,自幼便是名震一方的神童;要么是文章憎命達,因命運多舛、人生坎坷而磨礪出的深厚情感。
而眼前這位此前默默無聞、剛到及冠之年的秀才,似乎這兩種特質都不具備。
莫非,他的詩詞當真是抄襲而來?
又或是如圓周測算般,從古籍中尋章摘句拼湊而成?
念及于此,孫博只覺興致索然——自己鄭重以待的對手,竟是這等欺世盜名的庸才。
“安仁兄,我初至金陵便聽聞你的《蝶戀花》。”
孫博停下手中動作,望向對面始終沒有動作的青衫書生,“當時只覺驚為天人,深慶金陵竟有此等才俊。”
“但我始終堅信,詩才絕非一朝一夕可成。”
孫博的嗓音裹挾著書院文氣,字字清晰落進眾人耳中,“安仁兄此前并無詩詞傳頌于世,莫非身后另有提攜之人?”
這突如其來的質疑如平地驚雷一般,滿座皆驚,連書院諸位先生也不禁愣在當場。
卻見孫博神態自若,不緊不慢續道:“若真有人暗中相助,不妨請出此人與孫某一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