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問心,就是找到對方內心中的薄弱處,再一遍一遍以叩問的方式讓對方作出回應。
這個過程中既隱藏著莫大的兇險,也伴隨著機緣。
如果在層層叩問中,心中始終無法找到答案,那腳下的書山便會因此崩潰。
反之,也有兩脈先賢在問心局中掃除心魔,念頭通達,從此儒道修行進展順遂。
“何為‘義’?”
君子六藝以白鹿書院獲勝而告終,因此,二先生有率先問心的機會。
這種叩問,表面上是空泛的大道理,實質上是請君入甕。
若回答者心中的道理與實際的行為相悖,便會生出一道“心痕”。
這種心痕所帶來的痛楚,便是具象化的心如刀絞。
“這是詰問謝云,國子監這些日子的舉措是否符合道義?”
兵法大家王舜從第二夢如沐春風的嗓音中得出結論。
“心境難以琢磨,一個人自己很多時候都尚不清楚內心的矛盾與缺憾,旁人若想尋出漏洞,還需徐徐圖之,從容試探。”
在李甫看來,位于兩座書山高峰上的姐弟二人都是心性堅定之輩,想要一針見血找出對方心境上的漏洞難上加難。
除非真是對方的肚子中的蛔蟲,否則斷難一針見血。
“義便是正義、道義,符合倫理的行為準則和責任?!?/p>
謝云聲如洪鐘,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詰問而有所動搖。
在他看來,自己為國子監所作的一切,阻止書院進入朝堂等行為,均符合心中對“義”的定義,可謂問心無愧。
“何為‘仁’?”
輪到謝云問心了。
“仁即仁愛之心,對他人的關懷與博愛。”
二先生平靜回應,儒家的至理遠播到金陵城所有人的耳中,如春風化雨。
……
“當年謝中丞被先帝詰問:‘獨你一人是清流,是諫臣,是為國為民?’謝大人彼時也是這般斬釘截鐵地回應。”
望著故人之后與當年故人相仿的精氣神,江南道御史李修文終是忍不住再次感慨:“這便是流傳在血脈中的風骨傳承?”
“曾聞有位心高氣傲的新科狀元在一次醉酒后大放厥詞,議論朝政,隨后被先帝召見后……”
屠洪見御史都有感而發,那他也就大大方方無所顧忌一回,“哪曾想,那狀元郎見了先帝后卻是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哪里還敢對朝政指摘半句?其后更是落得個‘后天結巴’。”
反正先帝的名聲已經夠臭的了,經歷過兩朝的大臣們,誰還沒在其駕崩后批判過幾句。
“是啊,我本是那狀元郎的同年進士,他端的是好一位青年才俊?!?/p>
李修文點頭,“結巴狀元”一事當年在京都鬧得沸沸揚揚,事后卻無一位王公大臣出言笑他膽小如鼠。
面對那個將帝王心術玩弄至登峰造極之境的先帝,又有幾人能心如止水、面無懼色?”
“可這世上終究是人心志堅定,遠超常人。”
屠洪當年回京述職,有幸在朝會上見過謝大人的風骨。
能在群臣啞火,沉寂如一灘死水的朝堂上攪動風云,這般作為與志向,遠非空有學識的狀元郎可比。
顯然,書山上那兩位代表儒道巔峰的精英,均是繼承了其父的意志。
縱使是兇險異常的問心局,也別想輕易動搖他們的心神。
……
小六子不是金陵城的達官顯貴,也沒有收到書院的邀請,所以他過不了南鎮撫司千戶燕三那一關。
“官爺,我們不上山,就一輛驢車,找個位置看看就是?!?/p>
小六子點頭哈腰,又是吹捧小旗大人英明神武,又是不著痕跡地往對方腰帶里塞了半塊碎銀子。
“念你求學心切,就把驢車栓到那棵樟樹下,切莫隨意走動,若是讓我等見到你有不軌之舉,定不輕饒。”
小旗官老氣橫秋,嘴上全是原則規矩,可手上卻是捏著小六子的碎銀不肯撒手。
“是是是,官爺說的是,我就在那邊不走動,不走動?!?/p>
小六子又是一陣點頭如搗蒜,這才沒讓神捕司的錦衣衛給趕走。
“呸!一群看門狗?!?/p>
待走遠了些,小六子才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
他心里肉疼地緊,那半塊碎銀子,可是上次伺候好了一個客人,對方賞給他的。
本想著拿著錢,等有空了,去城里買些零嘴吃吃,可現在看來卻是雞飛蛋打咯。
姨娘從來不給他錢,只管吃喝,說什么“男人有錢就學壞”。
可小六子哪里是什么男人,他只是個路過城里胭脂巷,也只敢偷偷瞟上一眼里面鶯鶯燕燕,見到有穿著妖嬈的女人朝他招手,他就嚇得忙不迭跑開的童子。
“希望文脈之爭能配得上我的銀子吧?!?/p>
小六子這般想著,于是就一個翻身跳上了用尾巴趕著蚊蠅的蠢驢的背上,昂著脖子,朝青霞山巔天幕上的瑰麗景象望去。
觀望了半晌,小六子也沒砸吧出個什么味道來。
那書山確實神異,直把人都架上了天。
可聽慣了說書先生口中俠客仗劍,飛劍取人頭的瀟灑肆意,再看到這種只動嘴皮子,卻不干架的文縐縐打法,實在是有些水土不服。
“姨娘,你說他們在干甚呢?是在吵架?”
小六子哪里聽的懂什么叫“三綱五?!保裁从质恰熬勖袼琊⒋沃薄?/p>
在他看來,那分明就是兩個讀書人在吵架,還是一男一女在吵。
“姨娘,他們要是吵架定輸贏,那還不如讓您上呢!”
小六子老家那邊,就屬女子的嘴皮子最為厲害。
在小六子的印象中,自己因瘟病死去的娘親是吵架最厲害的,擼起袖子,叉著腰,破鑼般的嗓子一扯,十里八鄉就沒一個敢迎戰的。
姨娘雖然比不過娘親,但肯定也比書山上那個白衣服,好像仙子一般的女夫子姐姐要強。
想到這里,小六子就開心了起來,原來讀書人就是看誰吵架厲害,那他小六子以后多鉆研鉆研怎么吵架,豈不是也能當讀書人?
“你這小鬼,一直嘰里咕嚕的,這哪是什么吵架,這叫理念之爭,書山問心,可謂是玄之又玄。”
一個白面讀書人像是不滿小六子的聒噪,走到驢車邊上,給小六子簡單解釋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