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實回來啦!”
聽到喊聲,春桃和王曉明都愣住了,一時間腦子都轉(zhuǎn)不過彎來。
直到有人跑到瓜棚門口喊,“結(jié)實回來了,趕緊回家看看吧!”
春桃這才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心口像是被針猛地扎了一下,先是空落落的慌,接著便涌上說不清的怨。
怨他新婚夜撇下她與人私奔,怨他讓她抬不起頭來……
可這怨里,又藏著一丁點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悸動,像熬過寒冬的草根,悄悄萌了芽。
但這剛冒尖的芽,很快又被一陣寒意壓了下去。
王結(jié)實新婚之夜私奔,一走就是四年,連個信兒都沒有,現(xiàn)在卻突然回來了?
他這次回來到底意味著啥?難道真像周志軍說的那樣,他是帶著媳婦娃回來的。
就是為了徹底和她說清楚,讓她離開王家?
這些年她天天泡在黃連湯里,苦味早就浸透了五臟六腑。
她何嘗不想離開?不管去要飯還是去死,都比在這里強(qiáng)。
她之所以咬著牙,把不敢掉的淚咽進(jìn)肚里,都是為了她哥,為了讓她哥能過個人家。
如今王結(jié)實回來了,要是真帶回了媳婦娃,她離開王家,劉翠蘭也沒啥可說的,王蘭花也不會和她哥離婚了。
想到這,春桃的嘴角不由得上揚(yáng)。
她就像在黑暗中行路的人,經(jīng)過無數(shù)個黑夜后終于看到了一絲亮光,不管前面的路怎樣,總算看到了點希望。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可眼睛還是模糊了。
抬手擦了下眼角,臉上表情平淡,只是眼神深處藏著一絲異樣。
是希望?是麻木?是委屈?還是是解脫?她自己也說不清。
她從床上站起來,渾身微微發(fā)顫,卻沒動,只是站在瓜棚里,眼睛盯著外面。
“嫂子!”
王曉明反應(yīng)過來,見春桃呆呆站著不動,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輕輕叫了一聲。
“嗯!”她應(yīng)了一聲,朝著瓜棚外面走去。
另一邊,在上頭豆地里除草的劉翠蘭也聽見了村民的喊聲。
她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就發(fā)瘋似的朝莊子上跑去。
四年了,王結(jié)實走的時候王老憨還沒病,如今回來,人早就沒了。
“這個不孝子,你還知道回來?老娘非得好好教訓(xùn)你……”她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地低聲罵著。
王海超背著鋤頭,遠(yuǎn)遠(yuǎn)跟在劉翠蘭后面,心里忐忑不安。
王曉明攙扶著春桃,走在坑洼不平的田埂上。
這條走了無數(shù)次的小路,此時卻變得異常漫長、難走。
王曉明扭頭看了看春桃,見她面無表情、眼神發(fā)直,心也被揪得生疼。
“嫂子,您想哭就哭吧,別憋壞了……俺見到他,一定替你教訓(xùn)他……”他聲音沙啞哽咽。
春桃鼻子一酸,蓄滿的淚水差點決堤。她微微仰臉,吸了吸鼻子,狠狠壓了回去。
王結(jié)實和人私奔四年,肯定有了娃,他帶著媳婦娃回了,她也能解脫了。
她看向王曉明,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干啥要哭,俺該笑才對!”
王曉明也吸溜了一下鼻子,嘴角扯了扯,卻沒笑出來,只啞著嗓子說,“對,嫂子,該笑才對!”說著扭頭,悄悄抹去臉上的眼淚。
走了好一會兒才到村頭,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王家院子里圍了很多村民。
那個年代,誰家有點啥事就像放電影似的,吸引著所有人的眼球。
“你這個不孝子……俺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為啥要跑……你這個沒良心的……”
人群里傳出劉翠蘭撕心裂肺的哭聲,圍觀群眾的議論聲嗡嗡作響。
“哎,年紀(jì)輕輕落個殘疾,往后日子咋過啊?”
“他這樣子,曹家閨女也不跟他了……”
“報應(yīng)啊……”
“李春桃盼了四年,盼回來這么個身子骨,還不如不回來……”
“這死不了活不好的,更遭罪啊……”
春桃腦子里一片空白,周圍人的議論聲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像個木偶似的被王曉明扶著擠進(jìn)人群。
當(dāng)他們看到院里的一幕時,像被雷劈了似的,兩腿沉得像灌了鉛,抬不起來。
只見院子中央的地上鋪著張草席,一個消瘦的男人躺在上面,一條褲腿從大腿根往下都是空蕩蕩的。
這人正是逃婚四年的王結(jié)實。四年前他走的時候好胳膊好腿,如今卻成了這樣。
圍觀群眾的目光一下子都轉(zhuǎn)移到春桃身上,議論聲也小了下去。
有同情、有心疼、有探究、有幸災(zāi)樂禍,還有暗含譏諷的打量。
想到這四年的一點一滴,春桃眼眶泛紅,身體僵硬得像扯緊的琴弦,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
劉翠蘭扭頭看見春桃,哭嚎聲立刻消失,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徑直撲了上去。
“你這個掃把星!災(zāi)星!都怨你!”
她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一手死死抓著春桃的辮子,另一只手往她身上胡亂揮舞。
“要不是你這個災(zāi)星,老憨也不會死,結(jié)實也不會這樣!今個俺非要打死你不可!”
春桃冷不防被撕扯,辮子揪得生疼,身子一個趔趄,就要往地上癱去。
王曉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劉翠蘭胡亂揮舞的手腕,大聲喊,“你干啥!快住手!”
他臉憋得通紅,上前一步,另一只手使勁去掰劉翠蘭拽著辮子的手。
圍觀的群眾也紛紛上來拉劉翠蘭,總算把她拉開了。
“嫂子,這都不怨你!”
春桃渾身像被抽走了筋骨,兩腿一軟就要倒下。
王曉明趕緊從身后拖住她,在幾個大娘嬸子的幫助下,把她扶到石凳子上坐著。
一個婦女從灶房舀來一瓢涼水讓她喝,其他人都勸她,“翠蘭也是心里難受,你別計較……”
春桃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似的,渾身冰涼,除了冷啥也感覺不到。
她咬著唇,眼睛死死盯著地面,臉上沒有一點波瀾,更沒有一滴眼淚。
人在極致的痛苦中,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
劉翠蘭坐在地上哀嚎,嘴里還在不停罵著。
王曉明眼睛紅得嚇人,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
他慢慢走到劉翠蘭跟前,指著她嘶吼,“別哭了!啥壞事都賴在俺嫂子身上,你還講不講理?
俺嫂子剛進(jìn)門俺哥就跑了,這幾年她起早貪黑干活,吃不飽穿不暖,你還天天找事,她一直忍著!
如今俺哥這樣,你又來怨她,你還有沒有良心?”
“不要吵了……都怪俺……都是俺的錯……是俺對不起你們……”
躺在草席上的王結(jié)實胸口突然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隨即嗚嗚地哭了起來。